阿金的一生

11月 07, 2022

文/郭立昌

孔子說：「德薄而位尊，知小而謀大，力小而任重，鮮不及矣。」至聖先師所指「德行淺薄、智慧低下、力量微弱」者，肯定不配得高位，也不勝其任，更會招來禍害。

以前聽一個蔡姓的官提起他的母親26歲就守寡了；其高堂1923年生於日治時代，不識國語和國文，但為了撫養他們兄弟，仍然在「國語」的時代努力學習，在學校等到擔任代課老師的機會，再一步步地邁向正職，栽培他一路讀書到出國留學。

小時候，祖母教我們背三字經：：「人不學，不知義。」這六個字深烙在腦海裡，即使家中資源極度匱乏，仍然想方設法到處看霸王書。只要拿得到手的「有字之冊」必定瀏覽一遍—因為到手的時間可能只有幾分鐘、或幾小時；也發現「有看比沒看好」。所以即使在放牛班，小學六年級，被導師丘森然叫去參加初中聯考，居然莫名其妙考上市立初中。也在家遭巨變時，有能力擔起責任，帶領一家人度過晦暗的年度，迎向光明的未來。

學習可以讓人產生「善念」，謹守遵行善行。如同孔子所言：「篤信好學，守死善道。」(論語‧泰伯) 要做到持守「善道」至死不渝，必須先有「好學」的信念；反之，完全不學習，就會視德行於無物，胡作非為。大則為政魯莽、治民滅裂，小則治家無方，搞到四分五裂。

1962年讀小學三年級的阿昌，某日遭到伏擊，被人用像筷子的鐵條刺入太陽穴，倒臥血泊之中，棍擊仍如雨下，朦朧中只聽見陣陣淒厲的「呼你死、呼你死…」叫聲。幸好已出門的父親折返，才救回阿昌一條小命。

伏擊者阿金，生於1931年4月16日，佳里鎮的佳里興再進去的新宅村—算是相當偏僻的小村。由於上有五個哥哥，父親黃文才續弦後生了這麼一個女兒，如獲至寶，疼愛有加。然而，好花總是容易凋零，兩歲時父親的大腿出現血栓，一開刀就死了；母親黃謝謹被五個叔叔們趕出家門。從此，阿金過著宛如孤兒的悲慘日子，挨到懂事時就到麻豆的布行工作。

阿金在20歲時，因媒妁之言，而嫁到台南市北區崇安街45號，嫁給表面看似事業蒸蒸日上的阿坤。詎料，阿坤在蔣介石逃難來台灣抓匪諜時，去營救一個匪諜，毀掉自己的事業。不識「國語和國文」的阿坤陷入一場纏訟十三年的官司，也毀掉他的信心—每次接到傳票時，就癱在牆角，大罵三字經，然後出去找人來把謀生的設備送走，自斷全家生計。幸好纏足的老母親，只要手中有一把小剪刀，就能剪出文字和動植物，用針別在綢布作喜幛，賺錢維持一家人活著。

阿金出嫁日

在貧困的日子裡，孩子一個又一個地出生。有一陣子比較風平浪靜，阿坤做了一套生產「合成皮鞋」的設備，南北二路都有人來批貨，所以阿金在1962年生了第六個小孩—小么。想不到，小么還沒斷奶，阿坤很突然地去找人來把製鞋設備給送走，自斷生路。揹著小娃的阿金問阿坤：「你為什麼不賺錢……」被阿坤賞了一巴掌，抓住父親的阿昌叫道：「爸爸你不要打媽媽啦！」結果，幾天後，多事的阿昌就遭到伏擊，倒臥血泊中。

不過，那一日讓小阿昌看清家中貧困的原因，也自我催眠地立誓：「無論母親做什麼都是對的！」從那一天起，阿昌就開始熟記阿坤的技術，逼迫自己學會使用各種的工具到得手應心；自1963年起就能幫阿金做她唯一會做的「鐵床花」。從此，阿金只要有事，就叫：「立昌耶！……」不管多荒謬的事，阿昌都會幫阿金完成。簡單講，阿昌就像阿金的殺手。

1966年過年期間，阿坤被惡意逮捕，警察買一送一地順手打斷纏足的老祖母之小腳，斬斷了台南家裡的生計。阿坤找阿昌陪他跑路到高雄時，三不五時地對阿昌說：「爸爸不在時，這個家就是你的責任……」其實自從1965年11月到高雄起，就是阿昌在當家；阿坤不在時，阿昌小心翼翼地遵行對父親的承諾，讓阿金每次到高雄來拿錢都滿載而回台南。

阿坤口中的「廢物機器」，被阿昌拿來製造夾子/刀子/鉸鏈/戒指/油燈/燈頭/燈座…各種的產品，讓阿金來高雄少則七八百、多則五六千元，拿回台南統籌運用。1966年7月，阿昌終於取得許可從高雄市苓雅區中興街16號，搬回台南市崇安街。當他取得阿金和厝主姨婆的同意後，要去市政府申請「成光金屬加工廠」時，驚訝地發現：「阿金不會寫自己的名字！」

教了好久，「黃」只會寫成「黄」，而「玉」總是寫成「王」；阿昌耐心地好說：「會寫名字就能賺錢！」已經翻臉多次的阿金，終於勉強學會寫四個字(冠夫姓)—這是她一生第一次會寫的四個國字。8月阿昌給了阿金五千多元，留下三份學費帶弟弟們去註冊，又被阿金亂棒毒打了一頓，叫道：「你這個『暗坎』的么壽死囝仔，家裡沒錢，還讀什麼書？……」阿昌跪著讓亂棒落在身上，心中想著：「再苦也不能讓弟弟當阿金口中的『青瞑牛』(文盲)。」當然，他也想著：「既然知道家裡沒錢，你為什麼不去工作賺錢？」但是，還是算了！

阿昌在高雄有高人指導，學會修道之要，僅只「吸風飲露」就能沒日沒夜地工作；經過努力苦撐，他在12月終於讓「成光金屬加工廠」和「美商全球電子公司」做成生意，阿金從此「寒多巴庫」每天都塞滿紅冬冬的百元大鈔。阿昌忙於應付如潮湧進的訂單，拜託表哥載阿金去買她想買的東西；表哥說：「阿姨出門最煩惱的是『今天寒多巴庫的這堆錢怎樣才能花得完？』……」

當發現了學制中有「夜校」這一項時，知道「千里之行始於足下」的阿昌，趕緊調整每天工作二十小時的時間，擠出三小時從夜校初一開始讀起—美商的訂單都是英文，文件上密密麻麻的條款，還經常有新的要求出現，只有小學的知識絕對應付不了。然而，夜校讀沒幾天，某晚回來就聽阿金呼天搶地地叫著：「啊----恁爸今阿日就死呼你看！」叫著，就往牆上撞去。

阿昌趕緊將她抱住，以免阿金受傷；原來是美國人買到需要的精密零件，日商和歐商也打探到供應源，通通擠到崇安小街向阿昌訂貨，財源滾滾，阿金要的是「財務權」。「百善孝為先」是阿昌所信受奉守的教導，身外之物也沒什麼好計較的，所以就把阿金要的給了她；過沒幾天，阿金就帶回來一個洪姓的路人乙。

曾經有好幾個人找阿昌，要他合作除掉路人乙；「只要阿金喜歡，都可以接受！」阿昌的這個態度，讓大家無語，阿金則更加肆無忌憚。當阿昌蓋好第一間房子時，構思遷至公園路的房子時，把洪某留在崇安街，他的如意算盤馬上被識破。阿金指著躺在小床的老祖母叫著：「嘿破病的老人，擱吃也沒幾日，就呼伊死在崇安街…」阿昌聞言大駭，趕緊和阿金溝通。結論是，阿昌隔的田字形房間，原本東南側有一間要給祖母住的房間，必須給路人乙住；半身不遂的老祖母若要到公園路，那阿昌就得自己想辦法。

所以，阿昌就在一樓自己的工作室隔了一個小房間，讓祖母住在這兒以便就近照顧。每當夜深人靜時，阿昌還在準備明天需用的材料，身旁的老祖母總會講起郭家的故事。「嘔！原來崇安街45號是祖父郭標的倉庫之一！」祖父因拒絕用自己的船隊載慰安婦，1937年被日本人抄家；他事先就安排了一些產業在連襟和奴婢的名下，崇安街45號「免房租」原來是祖母的厝—只是掛名在她妹妹的名下。

在困苦的日子裡，剪紙微生的老祖母背越來越彎，每次阿金用不堪入耳的話咒罵老人家之後，就嚷著：「我要出去賺錢了！」照顧一群小蘿蔔頭就變成老祖母的責任。老人家纏足又要照顧小孩，幸好對面的罔姑和後面的寶英阿姨都會幫忙，到鴨母寮菜市場買點米回來給老祖母煮給大家吃。

提起寶英阿姨，她的職業是「幫人洗衣服」。遭伏擊的隔天起，阿昌一生的衣物都不假手他人，全部自理；但是，家裡還有那麼多人的衣物—包括阿金的，全部由寶英阿姨包洗。簡單講，阿金連衣物都不洗。不過，當她晚上回來時，每個人都緊繃神經，像七歲小孩夾菜即被抓到門邊用飯匙打到臉腫得像豬頭，八歲小孩被脫光衣服用銅刷刷赤裸的身體刷到血跡斑斑。還有四歲小孩被賣給歌星「林峰」(六O年代和洪一峰齊名)壹佰元，阿金之所作所為，真是罄南山之竹亦難書之。

不過，某日阿金拿到阿昌所賺的錢時，說：「錢四腳，人兩腳，我要呼四腳來追兩腳！」智商超高的阿昌，秒懂阿金的意思，每天祈求上蒼幫忙解決難題，讓他能夠賺更多的錢圓滿阿金的願。1973年阿金拿阿昌賺的錢買了一棟雙併的透天厝送給路人乙，6月6日阿金下令：「凡洪某所要之人和物，通通都可以搬走。」阿昌正慶幸「這個家終於可以回復正常了」；詎料，阿金去招惹她的叔叔和哥嫂，6月20日一群歹徒闖入將她壓在地上拳打腳踢。在工作室的阿昌聽見：「立昌耶，救命喔……」趕緊出來驅離十餘名歹徒。幫阿金敷藥後，她倒在阿昌的懷裡嚎啕大哭，哭訴那不忍卒聽的悲慘童年；然後，向阿昌提出要求：「我要住親戚中最大的房子，我不要再讓人看不起……」

原本有自己生涯規劃的阿昌，居然為了圓滿阿金的願，真的在太平橋畔建造了一座千坪豪宅給她住。阿金在44歲生日時，贏得「老佛爺」的封號。凡是阿昌照顧的人，或者是朋友，她都設法攏絡，用他賺的錢，截斷他的人脈。修道的阿昌只要靜心，即可坐馳於天地之間，對阿金的詭謀一清二楚。最怪的是，阿昌居然都任其發生—因為若要制止就會變成家醜—這是小心翼翼營造「家和萬事興」假象的阿昌不願意見到的。

阿昌在21歲創建的「成光精密工業有限公司」有很好的信譽，他兢兢業業地滿足客戶提出的條件，「物美價廉」加「快速回應」，訂單滿檔，讓阿金誇耀其能耐。某日，電話鈴響，不會講國語又喜歡搶聽電話的阿金，照常拿起電話，對方一直用國語說話，職員聽了趕緊去找阿昌來；原來是警總約談「阿金到案說明炒地皮之過程」。阿昌轉述之後，第一次看見當場嚇到尿褲子的人。後來，還是阿昌去警總說明，幫阿金逃過一劫。

1970年代的美國真的是諸事不順。美國客戶一直希望阿昌能夠協助開發新產品，俾能讓企業活下去。所以，阿昌預定1976年必須去服26期預官役，才能及時完成新產品開發。留給阿金龐大的產業，竟然每次放假回來的阿昌都被她問：「你身上的錢拿出來給我！」說是家裡缺錢。阿昌如期退伍，取得一筆訂金，1979年初到美國幫客戶完成新產品開發。阿昌隨身僅帶著旅費，大部份的錢都留給阿金。阿金則拿著錢豢養殺手，在1980年5月4日發動「新玄武門兵變」。

之後，1982年6月20日、1983年、1986年和1990年都利用各種方式對付阿昌；最奇怪的是，能感知阿金一切行動的阿昌，竟然任一切詭謀都發生。最後，阿昌養大的細漢仔回來，與阿金兩人臭肉同味，鎮日研究「日以殺舜為樂」之事—2004年真的差一點點就讓他們得逞。不過，今年1月27日，阿昌卻又聽見：「立昌耶，救命喔……」事實上，阿昌在2019年即已感知阿金即將面對的景況，他已經作了努力；可惜，「天作孽，猶可言；自作孽，不可活！」最喜歡熱鬧的阿金，孤伶伶地度過她最後的日子；最喜歡錢和權的她，身後蕭條地走了！

想起小時候祖母教的「人不學、不知義」，一輩子不願學習，卻會耍各樣地詭謀，拿了錢和權還嘲笑阿昌：「哈，有勇沒謀的腳小！」老佛爺享受榮華富貴，到底配不配得，相信已經沒人在意了；至聖先師提到的「德薄而位尊」，指道德與學問都不夠，但位置很高，如同開了一家公司，找這種人來當董事長，很難不招致禍害。只是認識這樣的人，很難不為她感到難過。

作者郭立昌早年創造台灣的精密工業，APEC領袖會議代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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