祖母的小剪刀

3月 08, 2022

文/郭立昌

祖母的一把小剪刀
握把胖胖刀口小小
剪出字體鳥獸蟲魚
剪出她一生的滄桑
祖母的一把小剪刀
述說著郭家的血淚
為義飽受踐踏肆虐
失去丈夫兒子家當
祖母的一把小剪刀
剪不回失去的一切
剪不回失去的榮耀
剪不回貪腐的猖狂
祖母放下那小剪刀
細弱的手捧一碗飯
感謝天上的神賞賜
心底浮現一絲亮光

我曾經被掠奪一切有形之物，前年也丟棄壹萬本書，但只有「祖母的小剪刀」是我不會丟掉的。小時候，家裡常有人送來紅色紙、金色紙，祖母拿起她的那一把小剪刀，剪呀剪的，就有一大疊的字和吉祥物，在昏黃的燈光下快速地別在布上，成為喜幛；隔天，可能某家人娶媳婦或嫁女兒需用，送走喜幛就有微薄的收入，祖母就可以請後面的寶珠阿姨，或對面的罔姑幫忙買一把青菜和米，讓空空的飯桌有點食物，餵養她的孫子。

祖母的小剪刀

瘦小的阿昌曾經拿起那「握把大大、刀口小小」的剪刀，學著祖母，卻剪出一堆廢紙，也知道祖母有一雙巧手，不是他學得來的，但明白了一件事：「一技在手，必有益處！」爰此，阿昌發現他對榔頭、鑽頭、銼刀、鋼鋸這些粗陋的工具比較能掌握，而努力學會駕馭這些物件。

我的祖母郭陳淑貞1896年9月29日生於台南永康蜈蜞潭，1911年因媒妁之言、父母之命嫁給府城年少多金的和美貿易行掌門人郭標。男主外，女主內，使得事業遍及「唐山、日本、南洋、印度和歐洲」。迄1937年被奴婢夥同日本政府抄家為止，祖母共當了26年的和美企業帝國的主母。從1930年攝的老舊照片中，可以看出祖父郭標、曾祖母郭張便娘、祖母郭陳淑貞及其兒女，原本一家生機勃勃，卻在一個悖謬的時代遭到狼群吞噬。

祖母郭陳淑貞和一家人

童年時，家裡常窮到由祖母細弱的手，捧著一碗飯，餵我們六個兄弟；吃飯前，祖母總會叫我們閉起眼睛，她則暔喃唸著：「感謝天父的賞賜---」有一天，實在忍不住，就問老人家：「如果有天父，為什麼不賞賜我們每個人有一碗飯吃？」祖母說：「只要有信心，有一工，天父會賞賜我們每個人一碗飯的。」

可是，家裡仍然貧困如故，而且肅殺之氣相當濃厚，有人凌虐小孩之後，還把茅頭指向拿著小剪刀剪著紙花，用針別在布上的祖母，厲聲地叫道：「沒路用的xxx，把財產全敗光光，連個婢女阿乞仔都不如----」咒罵聲持續不斷，但祖母仍然默默低頭工作，因為待會兒大姑媽郭瓊櫻的天元布莊有人要來取貨，交貨後就有幾塊錢收入，祖母就可以拜託罔姑去鴨母寮菜市場買一點食物，好讓我們兄弟活著。

家裡會窮困至極的原因，與我的父親郭坤成有很大的關係。血型AB的先父有著很好的技術，卻不好好做事業，在蔣介石來台灣抓匪諜時，去營救一個匪諜，把自己捲入一場莫名其妙又糾纏不清的官司。每次接到傳票，他就癱在牆角氣得發抖，對著空氣罵三字經之後，就出去找了一堆人來，把家裡謀生的設備通通送人。家裡唯一的經濟來源就只剩下「祖母的小剪刀」。

1961年時，父親在天元鞋店與外甥嬉玩時，看見客人嫌皮鞋太硬，布鞋遇雨就濕，他即刻趕回家，進進出出，不久家中出現一堆設備，可以生產出好穿耐濕的「塑膠鞋」—其實外層是橡膠、內襯是篦麻纖維。當年的鞋廠最貴的是「剪鞋面師傅」，父親則做了刀模，用個「門」字型架子，以螺旋推動刀模，一次可以切出幾十片的鞋面。他把傳統木製訓頭做成鋁型，上下模壓合，經過蒸氣加熱就定型了，在重點處逢幾針，以樹脂黏合，就是一隻鞋子了。我的母親郭黃金玉，看見日子趨於穩定，就懷了六弟。在1962年，六弟出生不久，有人拿了一個「大」字型的腳踏車機械式密碼鎖來，父親居然立馬出去找人來把製鞋設備搬走，全心全力地研發那個大字鎖。

家中的收入又得倚賴「祖母的小剪刀」，替人做喜幛，賺點微薄維生。沒多久，我從後門溜進來，居然被像筷子般的鐵條刺中太陽穴，整個人倒在地上，身上棍如雨下，矇矓中只聽見：「呼你死！呼你死！呼你死----」的悽厲叫聲。幸好父親回來，揀回我的一條小命；在血泊中，突然一道靈光射入我的心裡，我看見家裡窮困的原因。從那一天起，我的生活完全自理，也緊跟著父親，期望能學會他的一招半式。花了半年工夫，我終於能夠駕馭「砂輪機」，磨出一把把銳利的小刀，賣給同學削鉛筆，我開始有錢了。最重要的是，我的「產品」，受到玉皇宮風速四十米大哥的肯定，變成他身邊的紅人。從此，我每天在外面都可以免費吃得很飽。

由於家中有人相當迷信，在1963年舉行一場冥婚，說：「從此會改運！」因此，才有留下祖母的一張照片。即使在最窮困的日子裡，祖母每天都梳妝整齊，絕對看不到她披頭散髮的模樣。

祖母郭陳淑貞攝於1963年

當然，「大字鎖」的下場很慘，冥婚並未改變什麼。父親做了一千組模具才完成的大字鎖，沒賣出一個，起互助會又被倒會，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。所以，「祖母的小剪刀」必須不停地剪，老人家佝僂著背努力地把紙花別在布上，繼續維持一家人活著。接著，又有人自稱是大同公司的採購，拿著冷氣機散熱片來，父親又見獵心喜，再起了一個會，做了一套機器，發明一款連續模，把「散熱片」做出來，結果到了中山北路被轟了出來—因為人家根本沒要製造冷氣機。但是，到台灣療養院向表姑丈借路費回台南時，看見了電視機；父親回台南後，又進進出出的，不久一粒粒細小的「哈多瑁」問世了。然而，一年又一年，根本沒人來買這個小零件，家裡仍然得靠「祖母的小剪刀」維生。

我千盼萬盼的日子終於到了—1965年6月，公園國小的驪歌聲響起，我真的挨到小學畢業了，我自由了！我拿起三尺方巾，包著兩件衣褲和我的「產品」，向撫養我長大的祖母辭行；我說：「阿嬤，我要去台北打拼，您老大人家己要保重喔。」

郭立昌1965年製的忍者飛鏢

祖母拉著我的手，問道：「你這麼細漢，去台北能做什麼？」

我告訴阿嬤：「聽玉皇宮的大哥說，在江湖要混出名聲，做大尾鱸鰻，就得去台北艋舺。」祖母聽了嚇了一跳，緊抓住我的手說：「阿昌啊，咱郭家是積善之家，千千萬不可去當鱸鰻或竹雞---」

我反問阿嬤：「為什麼我們家要一直受人欺侮？只要我大尾了，再回來收拾他們---」

祖母勸道：「唉，冤冤相報沒了時，你聽阿嬤的話，忍耐等待，總有出頭天的一日。」祖母的眼淚終於留住了我，但我仍然努力地鍛鍊自己的技術，鴨母寮菜市場有人需要我的「產品」，我都會做給他們；所以，莫名其妙考上市立初中的學雜費及買腳踏車的錢都有了著落。

本來想多陪祖母幾年，讀完初中，把自己養大一點再出去闖蕩，比較有勝算。想不到，父親突然說要搬去高雄，因為這時候他已經離不開我了，他要任何的工具，只要伸出手，我就可以很準確地把他要的放在他的手上。只是，我輟學和他搬到了高雄中興街，整天都看不到他的人，還得我去和屋主商量，利用屋後的空地，用「甘蔗板」組裝起一間小工廠，做些不入流的產品，多少賣一點錢，用來付房租，把身邊的兩個弟弟養得白白胖胖的，剩下的錢通通上繳給母親。(註：甘蔗板是當年最流行的建材—相當粗糙，但可以快速地蓋出一間毫無抗風能力的簡易房子)

1966年過年期間，父親被抓走了；他臨走前說：「我不在的話，這個家就是你的責任了----」最令我難過的是，我最敬愛的祖母竟然在同一天被警察打斷纏足的小腳，而我只能待在高雄想辦法多賺點錢，讓母親拿回去，不能善用我的「產品」對付那些歹徒。我每天寫一封信，寄給在新生街的父親，力陳一家拆成兩地之害；向來糊塗的父親，終於在端午節過後傳來「可以搬回台南」的好消息。

我找來一台大卡車，載著整車的物件，母親居然大早出現在中興街16號門口，叫我把全部的錢交給她。車子開到了三民路，司機說要買個檳榔，我告訴母親要去尿尿。結果車子竟然開走了，追了幾百公尺，車子越行越遠，我才往回走，走回到青年路國民市場，向豬肉攤的阿義借路費，搭公路局回台南市北區崇安街45號。好不容易踏進家門，馬上被臭罵了一頓，再掛個人情給我，說：「今天晚了，就先饒了你，改天再和你算帳。」

看見破落的土角厝，祖母躺的位置散發出濃烈的尿騷味，捧一臉盆水，幫祖母上下擦了一遍之後，我開始組裝「小工廠」。找了一個舊衣櫃的下檯，安裝老虎鉗，打開抽屜，赫然看見「祖母的小剪刀」，不禁一陣的心酸。想起向來總是默默無言工作的祖母，現在只能躺在簡陋的木板床，再也拿不動她的小剪刀，心中百味雜陳，能做的也只是趕緊把馬達、跑桿和機器歸定位，儘快地開工，否則每天的開銷就要開天窗。

去高雄之前，我買了一本日記本，翻開空白頁，寫道：「如果真的有天父，就帶一個像樣的客戶來----」每天凌晨，我要出去打工之前，會先扶祖母起來如廁，餵她喝一點水，七點再帶早餐回來，八點必須趕去上班。我在立人路上班的「萬隆電動玩具工廠」，由留日和留美博士開設，股東成員有電氣專家和財金專家，只撐了三個多月就關門大吉；所以，一個月500元的基本收入飛了。

還是老套的，我在睡前翻開日記本，寫道：「如果真的有天父，就帶一個像樣的客戶來----」11月的某日，我打開門要出去找訂單時，一個巨大的身影塞住狹窄的木門；一個美國人帶著翻譯，說他原本要捲舖蓋回美國，突然福至心靈，叫翻譯兼司機停下來，走進高雄的一家五金行問。五金行老板說：「啊，有個小孩子說他在做這個『哈多瑁』，住在國民市場後面----」那美國人一路問，問到台南市成功路姨婆的香舖，才半信半疑地走進崇安小街。

「哈，天父真的帶了一個像樣的客戶來了！」通過嚴苛的要求，我真的在1966年12月，高雄加工出口區開幕時，和這位美商全球電子公司的藍約翰董事長做成生意；第一筆訂單的盈餘，我就還清了父母在鴨母寮菜市場的全部欠債，那些伯嬸們都說：「你們要出頭天了。」1967年，高雄加工出口區的日商和歐商都跑來崇安小街，找我買類似的產品，財源滾滾。1968年，我找來西港的一個包工，在國姓里公園路451巷蓋了祖母被抄家三十多年後的第一間房子。

1969年，我叫了一台三輪車，抱起祖母搭上車，向崇安小街說：「再見！」當三輪車駛進國姓里房子的庭院時，祖母問：「這是啥米所在？」我說：「阿嬤，這是咱們的厝，咱們家己起的厝。」老人家激動地哭了，說她要跪下來「拜謝天父」。從那一天起，到1970年10月25日，祖母一直在我的身旁—就躺在我的工作室裡。我製作了一張可以扶起椅背的椅子，讓她可以坐起來，不必整天望著天花板。那兩年，她講和祖父經營和美貿易行的故事，簡直是天方夜潭，東京「明治神宮的鳥居」竟然是祖父郭標捐贈的，卻還被日本政府恩將仇報地抄家？

祖母對龐大的家產旁落倒是很看得開，她唯一掛念的是「坤玉伯父」。祖母說：「因為你大伯坤豐莫名其妙中毒死去。你二伯坤玉天資聰明，所以你阿公船隊出航時，經常帶著他去日本/唐山，甚至於到印度----」想不到，你阿公因為拒載「慰安婦」，被奴婢夥同日本政府抄家；你二伯的眼睛有一隻是「惰眼」，根本不夠資格當兵，卻被婢女阿乞仔設計，被徵調入日本陸軍，聽說戰死在南洋。1970年10月，祖母幾乎每天都會提起二伯，殷殷囑咐：「阿昌啊，你以後若有能力，一定要把二伯的靈請回來，最好能和我住在一起----」

我的伯父郭坤玉是台籍日本兵

經過幾十年的努力，因為「APEC領袖會議」的機緣，我們終於成功地把坤玉伯父的英靈迎回到台南，和祖母一起安奉在富貴南山。3月6日，我們兄弟帶著妻兒去悼念他們時，已經平靜如水的心湖，居然波濤洶湧。「祖母的小剪刀」和她老人家佝僂著背的樣貌瞬間浮現於腦海。感謝天上的神，賜給我這位祖母，否則我現在不知道是什麼樣子—肯定不會是各國政經領袖認為的形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