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罐子

4月 18, 2022

文/郭立昌

小小的玻璃罐子

維護大人的尊嚴

承載家族的希望

維繫家人活下去

即使重兵臨城下

即使長隧不見光

總會有峰迴路轉

如鷹展翅上騰時

經上說：「日頭照好人，也照壞人。」(太5:45) 生命旅途中的逆境，或者惡人的詭謀，並不全然是壞事，可能是成就大事的必經之道。漫漫長征之後，我確信：「吃素菜，彼此相愛；強如吃肥牛，彼此相恨。」(箴言15:17)

在中興街16號期間，剛滿12歲不久的阿昌找來一個「玻璃罐子」，把他的所得全部放在罐子裡，想用錢的人就去罐子拿。

小小玻璃罐子說明了遙遠的故事

小學五年級，公園國小導師丘森然出了個「我的志願」的作文題目，阿昌洋洋洒洒地寫著：「我要當大隻竹雞----」結果，被老師臭罵了一頓，然後重寫。阿昌絞盡腦汁才瞎掰出一份新的作文，不似「大隻竹雞」順手拈來，就寫出了大長串。

小學前三年，生活相當困頓，在家幾乎沒吃飽過。不過，小學四年級起，阿昌的手中總是有錢，隨便地上一支斷鋸，他都能做出「產品」來賣；普通的橡皮筋泡過機油，變得又肥又大，也能賣錢。幫同學吃便當，還是能賺錢。阿昌每次買一支冰棒和弱小的同學分享，身邊總是圍著一群弱勢同學，被人在背後稱為「老昌幫」。幫上成員，每天都是在打掃衛生，到了爬桿，一聲令下，矮小的孩子個個像猴子那樣，迅速地爬到頂端。到了單槓下面，就引體向上，把槓夾在腋下，比誰轉圈圈轉得久。總之，得勝者都會獲得阿昌的一項「產品」。

公園國小的後三年，可能是阿昌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；無憂無慮，想做什麼就做什麼。他也趁機接近風速四十米大哥，學習一些打架的技巧，也以他的產品回報大哥。當然，家裡簡陋的工具，是每天必練的功夫；所以，1965年6月小學畢業之前，阿昌已經能夠獨力做出，後來他才知道大學機械系教授都做不出來的「精密深拉筒連續模」，自動化機器就不用比較了。不管冷兵器，或是熱兵器，阿昌都已經準備好了。

驪歌聲響起，阿昌丟掉全部的上學用具，拿起三尺方巾包著換洗衣褲和他的「產品」，向祖母辭行，準備流浪到台北，當「竹雞」去也。老祖母拉著阿昌的手，說：「我們是積善之家，做雞做鳥無了時----」說到老淚縱橫。祖母的眼淚，留下了阿昌。從來沒補習的阿昌，這時也莫名其妙地考上市立初中，因此決定多陪祖母三年，同時也把自己養大養壯，再出去闖蕩，比較有勝算。

雖然，阿坤的纏訟結局早在預料之中。1965年10月某日，阿昌放學回來，家中異常地肅靜，空氣凝結到差點就要掉出冰來。原來阿坤收到判決書，又是癱在牆角，臉色發青。隔天，有個名叫陳炎登的親戚來訪，說：「高雄有加工出口區，阿坤你來高雄，我幫你去找訂單----」隨後阿金的表弟謝金發也來訪，阿坤和阿金向他借了三萬元給陳某，什麼評估都沒做，就找來一台鐵牛車，決定漏夜搬到高雄。

阿坤拉著阿昌，說：「陪爸爸去高雄吧？」在這種環境下讀書，從來都不是阿昌的規劃，所以馬上說「好」，坐上阿坤的摩托車後座，父子倆頂著星夜，奔馳於兩線道的高南公路。阿金則抱著兩個小兒子，搖搖晃晃地坐在鐵牛車上。

抵達中興街的房子，阿昌驚訝地半響闔不攏嘴—這哪是工廠？只是一間超小型的二樓透天厝而已。房東看見有機器，還不准搬進去；阿坤也是呆住了，根本說不出話來。阿昌穿過僅幾米深的房子，發現後面有塊空地，厝邊也有條防火巷；於是和房東商量：「能不能讓我們用甘蔗板在空地蓋個小工廠？」商量了半天，房東答應了。鐵牛車司機大隻佬，人高馬大，辛苦地抱著機器從防火巷到空地前放置。大家走了，其他的事變成阿昌的；幸好有幾個親戚來幫忙，不到一週工夫，甘蔗板工廠蓋好了，阿昌把機器都就定位，發現阿坤已經好幾天不見。

中興街房子的現狀

接下來，阿昌的工作就是走進對面的國民市場，和陳某談他拿走的那「三萬元」；因為，阿昌調查的結果，高雄加工出口區根本還沒有開幕，哪來的「訂單」？陳某則支吾其詞，扯東扯西。生活總是要過的，還有兩個年幼的弟弟需要照顧。阿昌去阿義那邊買豬肉時，阿義問：「咽，少年仔，以前怎沒看過你？」阿昌答道：「我們剛從台南搬來。」看見阿義吃力地割著豬肉，阿昌說：「頭家啊，我可以幫你磨利一點。」阿義驚訝地問：「你這細漢，也會磨刀？」阿昌回應他說：「我還會做刀子哩，你要什麼刀，我都可以做給你。」阿義一臉狐疑，但最後說：「要不然你先做一把新刀給我吧。」

國民市場

隔天，阿昌真的拿了一把親手做的「新刀」給阿義，試用之後，阿義很滿意，還比起大姆指；重點是，阿昌開始在國民市場有了生意。不管人家要「刀子、夾子、鉤子…」，或是特殊用具，他都能夠供應，所以多少有點收入。看著大人無一技之長，整天只會哀聲嘆氣，阿昌去找了個「玻璃罐子」，把所賺的錢全部放在罐子裡，想用錢的人就去罐子拿。阿坤的習慣是，拿一點，留一些；阿金的習慣是，全部拿走，留下空罐子。所以，阿昌每天想方設法弄錢，以保持小罐子有錢。

12月的某日，阿坤突然叫著：「阿昌，來坐後面，我們去看你阿丈。」機車穿過私娼寮，到了五福路，向右轉一路前行，景色越來越荒涼，來到了大埤湖，走在雜草叢生的小徑，父子倆抵達了「澄清寺」。寺裡只有幾間寮房，一位高大的中年婦女領他們到其中的一間寮房，敲門，門開了，光頭的阿丈叫他們進去。阿丈的法號「釋惟勵」，正在這兒閉關。阿坤說：「阿煌呀，我的人生怎會這麼黑暗？」(阿煌是釋惟勵的俗名) 阿煌拿了一本《壇經》給阿坤，還有手寫的《心經》，以及教阿坤「六字大明呪」，勸阿坤看開一點，說：「下下人有上上智，何況還有阿昌在---」然而，回到了中興街，阿坤隨手一放，此生再也沒有碰過他的連襟給他的解藥。「釋惟勵」後來留學日本，成為真言宗輩份最高的人物。

轉眼1966年過年了，一家拆成兩地，台南由老祖母照顧的三個孫子不知過得怎樣？中興街的五個人，在冷清的小房子裡，與外面國民市場的熱鬧相比，真是天淵之別。阿坤悶悶不樂地對阿昌說：「我想回台南看你阿嬤。」阿昌問：「那不是很危險嗎？」那一晚，父子倆談了整夜的話，阿坤重覆地問：「阿昌呀，爸爸若不在時，你會怎麼做？」阿昌挺起瘦弱的胸膛答道：「爸爸，你放心，我會照顧阿嬤、媽媽、哥哥和弟弟，不會讓任何人欺侮他們。」聽見雞叫聲，阿坤騎著摩托車消失在破曉前的黑暗裡。阿金突然大叫一聲：「不對！」隨後趕去火車站搭公路局回台南。

那一天，宛如一世紀那麼長，阿昌耍弄手中的榔頭，心神非常地不寧。直到晚上，阿金又出現在中興街16號，阿昌嚇了一跳，問：「媽媽你---」因為阿金突然老了三十歲，原本美麗的臉龐，瞬間變成六十歲老人的模樣。看見阿昌旋即嚎啕大哭，然後說起阿坤被威猛的警察五花大綁，從崇安街45號拖行至成功路才被推進囚車，阿嬤則被打斷纏足的小腳；阿金看見「匪諜」王某在一旁竊笑，用雨傘刺了歹人一下，也難消心頭之恨。聽著聽著，阿昌居然睡著了，醒來時，阿金已經走了；阿昌走到米缸，空空如也，轉頭伸手拿起「玻璃罐子」，裡頭也空空如也。阿昌只得走向他最瞧不起的鴨肉攤老板陳炎登，開始幫他幹美化鴨屍的勾當，期望母親來高雄時「玻璃罐子」是滿的。

阿金出嫁時 (1951)

年紀輕輕就會通靈的釋惟勵法師，隔沒兩天就來找阿昌，說：「阿昌啊，你幫我做一些小油燈----」說著，就從僧衣裡掏出一疊錢，有壹毛/五毛到十元的新台幣，阿昌馬上去公園路的殺肉場找來材料，利用甘蔗板工廠，賺幾千元塞滿「玻璃罐子」。三十年後，阿昌在高樹不動寺，惟勵法師的徒弟見明師說：「阿昌做的小油燈三十年都不會漏油；給別人做的，不久就漏油了----」顯然，剛滿12歲的阿昌，技術已經勝過他人；毋怪乎，他的產品會受到歡迎，而能每週裝滿玻璃罐子。

阿坤被惡意逮進新生街時，甘蔗板的工廠也被台電來剪線；幸蒙天佑，阿昌去公園路買材料時，問了幾個人，終於解決了電力的問題。困厄的環境使人成長，阿昌牢記每一個「善」和「惡」，成為他後來創造台灣精密工業的核心能力。阿昌當家的期間，成光沒有被倒過帳，阿坤回來後每天都有到崛江商場買的日本大蘋果吃，阿金的皮包每天都是滿滿的，如同德川表哥所言：「阿姨每天最煩惱的是，寒多巴庫的錢用不完！」

阿昌從小觀察阿坤的習慣是，每次接到傳票就癱在牆角，大罵三字經後，氣得臉色發青，三天不吃飯，躺著一動也不動；然後出去，找來一群人，把家裡「謀生的設備」通通送走—除非人家不想要的。接到判決書比傳票更大條，阿坤當然又氣到癱在牆角；此時，竟然有個騙子陳炎登來訪，接著表舅謝金發又拿「三萬元」來借阿金—使得他們決定叫一台小鐵牛車跑路到高雄。

在高雄人生地不熟，阿坤沒有什麼朋友，他在鴨母寮菜市場起互助會做的那幾台「小沖床」，變成阿昌每天運用的工具。雖然，後來他們借的那「三萬元」，讓阿昌拼死拼活賺錢還了「麻豆的一間寺廟」。不過，倘若沒有騙子，沒人借錢，那麼「小沖床」可能也會被送走，接下來就沒有「成光」的故事了；也許藍約翰先生就捲鋪蓋回美國去了，台灣不知何年何月才有「精密工業」？—也許公部門就無啥可吹噓了。最神奇的是，2022年4月16日發現「成光」那塊1969年阿昌掛上去的木牌，居然還在。

阿昌1969年掛上去的「成光」木牌

所以說，表面上的壞事，也許是要成就未來的必經之路；抱持信心，相信明天太陽還會出來，自然不怕今晚的黑暗。阿昌在紐約和普瑞斯牧師讀經，讀到「只要信，不要怕」(Be strong and take heart)時，難免想起「峰迴路轉」的往事，一個小小的玻璃罐子竟然能衍生出許多的故事，不僅影響台灣，更影響矽谷，還影響到APEC區域經濟體。

芭比媽媽—路得女士曾經以「sweet」形容阿昌，她說：「別人都是和我談條件之後，再做事—還不一定做得好；但是Peter(指阿昌)卻都是沒條件地先做---」直譯「sweet」的意思是「甜」，意譯是指「體貼」。事實上，阿昌從小學四年級就能感知阿金的痛苦，陪伴在阿坤身邊也是為了壯自己父親的膽。在重重的波折之後，憑著永不毀損的信心，阿昌利用那幾台「小沖床」賺得了第一桶金；更在諸多怪異事件之後，想出了一個方法，起建了「成光精密工業有限公司」，讓父親擔任永遠的董事長，多少洗刷他曾經遭受的恥辱。

今天在小北百貨看見醃泡菜的「玻璃罐子」，非常像當年的那個小罐子，往事歷歷如繪，想起當年阿丈送的書，有句話說：「自性若迷，福何可救？」沒有工藝天分沒有關係，只要用功向學，取得博士學位就是資產；俗世很多人只運用這份資產，就一生無虞匱乏。所以，迷途知返，還有可救。只希望「蕃薯糖小孩」懂得認錯悔改，懸崖勒馬，尚有可救；否則，可真枉費當年這個兄長的苦心勞力。

作者郭立昌早年創造台灣的精密工業，為APEC領袖會議代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