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標

文/郭立昌

耶穌說：「要愛人如己。」(太22:39) 英文NIV版《聖經》譯：「Love your neighbor as yourself.」台語則隨英文的說法：「愛疼你的厝邊親像你家己。」這是做人的基本原則，我的祖父郭標做到了，下場就是被日本政府抄家滅族。

郭標生於1892年，1910~1937年的台南首富，這期間濁水溪以南的重大公共建設，都是他出錢出力幫日本政府完成的。祖父的祖父郭和(登祥，1842~1908)在50歲大壽喜獲長孫，所以非常疼愛這個聰慧又善解人意的孫子，都帶著他出席各個重要的場合，而有「標少爺」的稱呼。

郭標臨摹畫相

郭和在清朝統治下的府城，開設「和美貿易行」。府城流傳一句話：「通街沒，找郭和。」意思是，大街小巷的店鋪買不到的物件，來到郭家的和美貿易行，要啥有啥；因為，郭家有「和」字號船隊，往返於唐山，從江西景德鎮的陶瓷，到江蘇的絲綢，應有盡有。然而，隨著祖父郭和在1908年辭世，標少爺不得不開始掌理事業。更不幸的是，標少爺的父親郭受福(大隻，1870~1910)於兩年後也在40歲的壯年撒手人寰；因此，標少爺在1910年變成了「和美貿易行」的掌門人。

郭標在1911年時，與永康蜈蜞潭的陳家長女陳淑貞(1896~1970)結婚；新娘由八人大轎扛抬，迎親的隊伍從永康綿延到「台南市西門町三丁目」和美的總部。我的祖母郭陳淑貞和曾祖母郭張便娘(1874~1915)一樣都是纏足的婦女，雖有一雙靈巧的手—只要有一把小剪刀，就能剪出任何的圖和字；可惜，卻不能像一般人那樣自由地跑跳。然而，「和美貿易行」在他們夫婦倆努力的經營之下，除了唐山的生意之外，更在日本東京的涉谷區、豐島區和世田谷區設有營運據點和發貨倉庫，算是物流業的先驅。船隊更南至爪哇、中南半島和印度，香料的生意則做到了歐洲的法國，聽祖母說：「我們當年在巴黎都設有貿易行。」

祖母和她小剪刀

日本政府在台推動的公共建設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「標少爺」—像出資興建烏山頭水庫，開闢灌溉用的溝渠水圳。日本人想要填平台江內海，標少爺二話不說，出錢出力幫助日本政府完成重大公共工程。因為，原本府城碼頭就在和美總部「台南市西門町三丁目62番地」門口，大船停在安平港，用小船接駁到市區。由於和美建造了一條「輕鐵」，可以從安平港到和美門口，再往北通到台南火車站，輸送人和貨物；所以，標少爺在1922年起建「台南運河」。祖母說：「1926年你爸爸出生時，運河開通，恰好日本從大正15年改元為昭和1年，流水席從運河邊的『沙卡里巴』擺到了和美門口----」

標少爺看見小攤販受到風吹雨打，特地在運河邊建造「沙卡里巴」(盛り場)的商場；這商場是木造的二樓，一樓供人開店使用，樓上可以生活，開啟「前店後住」的風潮，也幫助許多人有地方可以做生意。標少爺贈給他的大舅子兩間店面，開設大進鞋店；也送給大女婿楊天賜兩間店面，由我的大姑媽瓊櫻開設天元鞋店和天元布莊。

關鍵的轉折點在於1926年，有個日本傳教士安部藤夫(阿貝桑，1887~1976)來府城拜訪標少爺，兩人相談甚歡；於是，標少爺出資協助阿貝桑在台灣建立起教會。當然，標少爺也會讀聖經，耶穌說：「當孝敬父母，又當愛人如己。」(太19:19) 他都做到了。標少爺從不缺席任何的公益活動，除了興辦教育之外，還設有專責的「喪葬服務所」—就是出錢出棺幫助窮苦人家完成喪事；土地供人耕種，從來不收地租；窮人拿著地契來賣地，給了錢，土地仍留給賣方無償使用。標少爺對阿貝桑說：「馬太福音19章(16-24)提到的『富有的少年人』，我可以做到。」

日本軍國主義者，在台灣的準備，到了1936年完成了。日本總督找標少爺要給他做一筆「長期的大生意」—就是載運「慰安婦」到南洋；船當然不只載女孩子去供日軍蹂躪，還有各樣的軍需，所以是長期的大生意。標少爺當場拒絕了這個「不道德」的生意，回到家憂心沖沖地告訴他的「娘子」—他稱呼我的祖母為「阿娘仔」，我的祖母則叫他為「阿官」。

折騰了一年，標少爺在1937年真的遭日本政府抄家。日本政府對著鄉民下令：「米拿桑，拿著繩子去圍郭標的土地房舍，圍到多少通通是你們的---」所以，這個高南地區老一輩的傳說是真有其事。標少爺從府城首富一夕之間淪為一無所有。但他從小就有照相機，照完相還能夠手工放大，添加色彩成為彩色相片；所以，就在赤崁樓對面開設「桃村寫真館」。想不到，惡魔還不肯收手，逼到標少爺帶著弟弟滄漢流亡海外，回到漳州龍溪開醫館。

祖父前腳一走，日軍的徵召令就來了；我的坤玉伯父(1923年生)，先被徵調入日本陸軍。祖母說：「你阿伯有一隻眼睛是『惰眼』(獨眼龍)，根本不符合當兵的資格。」然而，徵召令還是來了，令他填寫「志願從軍令」，送給祖母一筆安家費，就被派遣至新幾內亞，聽說戰死於雅卡吉港戰役。接著，我的父親郭坤成也被徵召入日本海軍，同樣地填寫「志願從軍令」；幸好他的命大，否則郭標就真的被滅族了。

二戰終於在1945年8月15日結束，郭標又駕著自己的船從唐山返回故鄉，載著國府軍隊和接收大員。原本想再重建海上貿易事業，想不到不堪一擊的國府軍隊在大陸的國共戰役中節節敗退；郭標從台灣運著一船船的物資到大陸，卻載著一船船的「人」逃到台灣。潰敗的國府軍隊，為了方便他們的作業，下令徵收郭標的船隻，在澎湖開槍打傷他，予以囚禁刑求，再索取「七千萬元贖命款」，才釋放已經被整得不成人形的標少爺。

拖到了1953年7月21日，中風的標少爺與世長辭，結束了他傳奇的一生。小時候，看見一張「耶穌活著」(Jesus is living)的彩色單張，父親解嘲地說：「那是你阿公留給我的唯一財產。」原來是，祖父在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，伸出枯槁的手，顫抖地拿這張紙給父親。郭標登記的最後戶籍地址為「台南市北區崇安街45號」。

「耶穌活著」(Jesus is living)

我的父親郭坤成，在祖父身故之後，捲入一場糾纏不清的「匪諜案」官司，毀了他的事業，也毀了他的信心，變成一個性格相當古怪的人。基本的收入全靠祖母的「小剪刀」，天元布莊都會送來喜幛讓祖母貼上圖和字。然而，永遠學不會國語的父親，真的在1966年大過年被惡意逮捕進了新生街，來捉他的警察買一送一地打斷祖母纏足的小腳，家中的經濟支柱霎然斷絕。

幸好，天上有一位神，我在1962年遭受一次恐怖的狙殺時，靈光閃現，開始利用家裡的工具鍛鍊出一項技術；1965年6月，公園國小的驪歌響起，我把上學的物件全部丟進垃圾桶，拿起三尺方斤包著兩件衣褲，準備「流浪到台北」，運用我的工藝技術，在艋舺殺出名號來。想不到，被莫名其妙地通知考上市立初中，小學導師丘森然一反常態，帶了一本英文字典來鼓勵我。最主要的是，我的父親離不開我，因為這幾年在他的身旁，他若下一步需要1.2mm直徑的鑽頭，我會很準確地拿給他，絕不會拿1.3mm或1.1mm，更不會讓他等。

有一天，一個叫陳炎登的親戚，駕著250cc機車來到崇安街，說他在高雄國民市場賣鴨肉賺不了幾個錢，慫恿父親搬到高雄，他要「公家」(合夥)，幫忙去找訂單。父親完全沒做評估就叫我和他一起去高雄，母親則向表舅謝金發借三萬元給陳某。轉眼1966年過年前，陳某連一張訂單都沒有拿來，他拿錢去申請的三相220V電力卻被台電剪斷；我正在和他理論之際，台南家中傳來惡耗，只好幫他做了一具「注水唧筒」，幫他幹美化鴨屍的勾當，賺得比一般工人多幾十倍的錢，才能在母親來高雄時不致於空手而回。

後來，我每天寫信給在新生街的父親，終於讓他明白：「死守已經給陳炎登那三萬元是錯的！」才能夠搬了一大卡車，我在高雄中興街生出來的模具和機器設備，回到台南市崇安街45號。

從1966年7月開始，到1970年10月25日，祖母郭陳淑貞一直在我的身邊，以便就近照顧。由於在高雄養成的習慣，我每天只睡三個小時。特別是，工作了一天，去夜校坐了三個小時之後，我又精神奕奕；所以，就利用夜深人靜時，在我的工作室準備明天應用的材料。祖母在我的身旁，就會講起郭家的故事—聽起來像個「輝煌的朝代」，也像個「企業帝國」，更像天方夜譚。

故事寫十本書都寫不盡，今天只節錄「郭標被抄家」的部份。祖母問：「阿昌啊，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去和美借錢的事？」當然記得，因為那是我第一次進入有樓房的大房子。在陣陣的咒罵聲：「xxxxx！阿乞仔不是你的婢女嗎？你今仔日若沒去借錢，就沒好甲睏------」祖母無奈地叫我去找來一台三輪車，我們祖孫倆就到了和平街；祖母對著一個看起來比她相對粗壯而年輕的婦人，低聲下氣地說明來意，那個阿乞仔則酸言酸語地回應，後來當然空手而回。那天晚餐，有人被用飯匙打到臉腫如豬頭，真的以雞犬不寧還不足以形容。

祖母如數家珍地說：「你查某阿祖郭張便娘生於1874年---」曾祖母有個與她同齡叫阿焦的婢女，在26歲時—即1900年不知和誰玩出個大肚子，生了個叫阿吉仔的兒子；向來寬待下人的曾祖母，愛烏及烏地視阿吉仔如子，也對事親至孝的「標少爺」下達指令：「要像對待親弟弟滄漢那樣，愛阿吉仔---」

祖母在1911年和祖父結婚後，有一天，體貼的「阿官」帶來一個又黑又瘦的小女孩，說：「阿娘仔，你綁腳行動卡沒方便，這個小姑娘就當你的跑腿。」原來是有個人缺錢，帶女兒來賣，和美若不買，那人恐嚇說：「就要賣到妓女戶！」善心的祖父當然把女孩買下。祖母看她那麼小，問她幾歲也不知道，據估計大約七八歲左右—也就是約1903-1904年生。祖母問她的名字，小女生怯生生地答道：「阿乞仔啦。」祖母和祖父商量的結果，認為名字太難聽了，所以祖父郭標就給她改名為「可取」，但她自己平常還是以阿乞仔自稱。

漸漸地，在祖母的照顧之下，阿乞仔長得白白胖胖地，後來就和阿吉仔結婚。祖母說：「其實你阿公和日本總督原本情如結拜兄弟---」但是，在阿乞和阿吉這對夫婦的精心設計之下，導致祖父郭標被抄家。祖母又說：「阿昌啊，你去看，你阿公的和美總部是『和平街-西門路-安平路-國華街』的那整塊土地，去看和平街誰占的最多，就是害咱們最大的郎----」祖母特別囑咐：「以後你們要特別小心阿乞仔這家人。千萬要小心，才不會再被害到！」祖母提起，當年數千甲的土地被圍走，阿乞仔夫婦就拿走了360甲土地和魚塭，以及和美總部的大部份。

由於我在1976年10月必須去當兵，所以提前在1975年替父親郭坤成做「五十大壽」，在永康鄉六甲頂13-47號(今中央路61號)的豪宅大擺筵席。阿乞仔的才情兒子—阿國仔來祝賀，我看他站在挑高七米的房子底下顯得相當地渺小，他仰頭看著房子一臉「歐卡西內」貌，後來我家裡就有人和阿乞仔密切地互動。最離奇的是，祖母的婢女阿乞仔居然成為「嬸婆祖仔」，1928年生的阿國仔變成「五叔公仔」—如同前述，我的五叔公「郭滄漢」(1898年生)在戰時和祖父郭標回漳州龍溪開醫館。接下來，「郭標是台南第一敗家子」不斷地被提起，還有「只會禍害子孫」、「沒放甲半仙錢財產」等等許多不敬的言詞。

1979年，我到美國之前，先去日本轉了一圈；回來告訴父親「大阪心齋橋」的商場，父親說：「我小時候的和美就是台南心齋橋。」而2003年，死去50年的祖父郭標顯了一個奇蹟，就是他的一塊土地飛了回來，除了我之外，大多數他的子孫都有收到錢。2007年過年時，我在大度山上禱告，有個聲音催促我去找祖父的一張照片；我打了多通電話，沒有結果。於是，直接開車到台南，問了幾處，終於找到祖父的一張相片—那是1932年左右的一張全家福，有我的曾祖母、祖母、大姑、伯父和父親，「標少爺」的確英俊瀟洒。同時，也得悉他的墳墓毀損，我四處去找人，居然無一願意處理；最後，我只好延後飛矽谷的班機，去把他移靈至富貴南山的「亞伯拉罕紀念中心」。

郭標和他的家人

那個馬太福音19章描寫的「富有的少年人」，遵守「愛人如己」的教導，付出的代價真的不輕。箴言30章寫道：「婢女接續主母，連地都擔不起。」(箴30:21-23)真的是所言不虛。祖母每次講到「坤玉伯父」就淚流不止—這是整個抄家事件祖母無法釋懷的事；在臨終前，還拉著我的手說：「阿昌啊，你以後有能力，一定要去把坤玉伯父找回來----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