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灣傳奇

4月 19, 2022

文/郭立昌

孟子說：「我四十不動心。」不動心談何容易，特別是利之所趨，有些眼高手低者莫名地追逐；甚焉者，「禮義廉恥」是啥？通通拋諸腦後。

台灣傳奇事蹟百百款，今天就談「產品」這項。

析探台灣製的產品，最奇葩的莫過於「冷風扇」這玩意兒。立昌於1979年到美國轉了一圈回來，就有個同齡的王姓朋友跑來找我。他拿著一個「塑膠射出成型件」問我：「你見多識廣，這是什麼物件？」

我在紐約的辦公室裡就有一台小風扇，方型有分風盤，用來輔助空調；因為，石油危機導致美國的汽車牌照最後一碼單號，單日才可以加油，雙號雙日才能加油，大家見面都在談「ENERGY」(能源) 的問題。所以，有空調的辦公室，就放著這種方型的「Cool Fan」—我叫它「冷風扇」，聽說可以節約能源。

1980年的冷風扇及其同步馬達

王姓友人從小就在玩，玩到當兵回來還在玩。當年流行「機車約會」，男生女生相約在某個地點，當年的跨座機車不適合穿裙子騎，騎機車者全部是男生，男生交出鑰匙，由女生抽，然後就男前女後地一對對出遊。王某在1975年的中秋節來找我，拉著我一直說：「阿昌啊，賺那麼多錢衝啥？跟我們騎烏兔馬去玩吧。中秋節囁---」我既要捐款給十大建設，又要圓滿父母的願望建豪宅，客戶的訂單如潮湧進，不是我想賺錢，而是工作多到擠不出時間出去玩。

隔天，王某又跑來，報告他的「戰果」，詳述他載的那個女孩子的狀況，以及相處的經過；不久，他們就奉子成婚。結婚生子之後，他還是繼續玩，當然三不五時地過來找我。接下來，我去服26期預官役，退伍後去了美國開發「衛星接收器和有線電視」零組件。返台後，看王某還是在玩。

原本美國的朋友勸我：「現在這麼不景氣，何不留在美國拿個博士學位---」其實我會與當地的學校連結，就是有這個想法。但是，一通電話把我叫回台灣，又命令我兩個月內結婚。另外的命令就是，叫我從公園路451巷搬到六甲頂，說詞是「比較方便」。

1973年6月20日，發生入侵事件，被毆者向我提出住大宅的要求；被從百生踢下董事長大位的家父，則每天滷著我說：「恁爸沒做董事長真不甘願！」為了圓滿大家的願望，我只好提前啟動建造「成光精密工業」，而且選擇「有限公司」以確保父親不會再被從董事長的寶座拉下來。經歷暴雨襲擊，在鹽水溪旁的大宅，建造的過程並不順利；但是不知哪來的力量，使我逐一克服。1974年底，成光精密的一樓粗胚才完成，大人突然一聲令下，要我把公園路451巷的「傢俬」(機器設備等等)全部搬至六甲頂13-47號，他們迫不及待地要住進去。

我是個念舊的人，畢竟公園路451巷的厝是郭家被傾覆32年所自建的第一間房子，而且祖母也在這兒與世長辭；二樓東邊的房間有郭家的祖先牌位，住在這，可以每天早晚上香，或者唸一段經文迴向給先人。所以，我還是留住在被稱之為「舊厝」的公園路451巷99弄82號。

1979年12月某晚，王某匆匆忙忙地在舊厝門口堵住我，手上拿了個「塑膠射出成型件」，神秘兮兮地說：「卡緊開門，咱到厝內講----」伸手推開內栓，進入厝內，王某說：「台北有個貿易商，載了一套塑膠模來台南，找到我哥，試做出來的物件長這樣----」原來有個貿易商不知從哪裡知道有「冷風扇」這玩意兒，找人把塑膠模做了出來，怕台北有「賊」，而載著模具長路迢迢地到了台南，還特地跑進巷子裡面找，剛好王某的哥哥購置了塑膠射出成型機，想從電鍍轉型做射出件，正愁沒生意可做，居然有人帶著「寶貝」送上門。

我拿出紙和筆，馬上畫給他看，「這兩片塑膠中間夾著一個馬達，套上風葉就是電風」，還有這邊有個小凹槽，置入「低速小馬達，帶動分風盤」，所以叫「冷風扇」----。王某聽了眼睛一亮，說：「莫怪喔，彼個貿易商說他明年要靠這大賺特賺。」

告訴他已經很晚了，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，他也識相地離去。幾天後，又來堵我，說：「和我哥參詳的結果，我們決定要做這支冷風扇。」我答道：「喔，你要開始發揮了！」他湊近來，說：「你這間厝租我好嗎？」我告訴他：「做電風會弄髒房子，不要。」隔天，他竟然跑到六甲頂，「歐里桑長、歐巴桑短」地很親切地叫著；然後，我接到一道命令：「甲恁爸搬過來六甲頂----」家父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，說：「哈，我做厝頭家啦，恁爸這世郎攏沒享受到，現在有錢吃燒吃冷啦-----」得意的模樣溢於言表。

事實是，晉桑在真空管轉型為電晶體的1969年，他的莊廠長每天來找我開發新產品；最後決定製造「塑膠電扇」，結局是產品送到美國扇葉變成碎片。他們來找我幫忙，我請家父陪他們到紐約。之後，有朋友開旅行社，為了「応援」他們，就拜託他們帶父親去日本/歐洲，甚至埃及玩。除了大陸不能去，其他地方大致都玩了一遍，還說「這世郎攏沒享受到」？

後來，王某的那像扇葉轉動的「羅果」(logo)，以及英文名稱及說明，都是我寫給他的。他們的操作方式是，晚上開工，一直射出成型塑膠件，把零件送到被他們租去的「舊厝」組裝。白天誆稱「機器故障」在修理，反正貿易商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。過了幾個月，他們做的新模具完成，就叫貿易商把模具拿回去。而八月旺季一過，就可以休息了。王某只做了幾個月的冷風扇，就賺得了西港的一間兩千坪大工廠，搖身一變為董事長。台北貿易商為了防賊，卻如送羊到台南的虎口，血本無歸。

做三個月就賺得西港大工廠的地方

雖然，我對「冷風扇」知之甚詳，因它與「成光精密」的屬性不同；就像早年我為晉桑開發「Lucky」產品，卻不做「手提收錄音機」的原因相同—人要有自知之明，守在自己可控的領域裡，自然可以衣食無虞，甚至於財源滾滾。

剛剛翻閱資料，看見「Mitsubishi」(三菱)和「Omron」(歐姆龍)兩家日本企業。前者的社長山口桑是我的好朋友，當年我們有明確的合作項目在談；後者原名「立石電機」由立石一真創辦，我在1980年3月特地透過青商會到日本岡山和立石忠雄談「成光與立石」合作事宜，1990年「立石電機」改名為「歐姆龍」，全世界知名的設備都採用他們的零組件—例如繼電器/斷電器等等。

透過青商會與立石忠雄交陪

小學時，有人來買一籮鞋用哈多瑁，我的父親突然向客人說：「喂，我日本時代是在做飛機的呢！」搞得客人一頭霧水。和他到沙卡里巴和我的義姐們嘻玩，看見酒吧小姐帶美國大兵來買鞋子，小姐身上戴著漂亮的別針，他立馬飛奔回到崇安街，連夜做出模子，製造出人見人愛的「ブロ—チ」（胸花，brooch）。每個模子做一兩個產品就丟掉，有人問：「為什麼不多做幾個拿去賣錢？」他站起來，一巴掌呼過去，叫道：「靠北啦，吵死了！」我在他身邊當助手，後來他說：「大量生產，那不是侮辱我的智慧媽？」

家父在四十歲之前，的確是個工藝天才，任何他看上眼的東西，都可以用很簡陋的工具做出來。我沒有他的天才，只求能習得他的「一技」，剛好表姑丈介紹他「電視機」；他在開發電視機用的「精細哈多瑁」時，我參與了全部的過程。我向左鄰張望，向右舍查探，發現那時無人家裡有電視機，但是台北市敦化南路的台灣療養院有電視機，肯定是未來的產品。所以，當父親試做出「精細哈多瑁」時，我也能做出簡易的模具。接下來，就是熟稔度和能夠心隨意轉地掌控自動化機器和連續模具。

每每看見父親拿著一尺長的鐵棒，伸到模子裡敲「銷子」，說是「調整」。原本以為「調整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，有一天靈光乍現，讓我悟出父親拿「コンパス」(圓規，Compass)量著模具用鋼材，10個衝程都不會完全一樣，因此才需要調整。自動機器開動，通常做不到壹佰個就當機了。所以，我改用「コンパスなし」（Compassless）做連續冲模，模具做到壹佰萬個，磨損了再換一個上去，又可以繼續「大量生產」。

雖然父親做的模具「無法大量生產」，但是我仍然宣稱：「成光的技術全源自於我的父親----」四十歲之後，因為他從新生街回來，牙齒全壞掉--可能是急怒攻心，加上深層憂慮所致。所以，我都小心翼翼地服伺他，每週都請老陳開車去崛江商場買日本大蘋果回來磨成汁給他喝；眼看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健康，做兒子的我是最高興的。想不到，已經十幾年沒工作過的他，回舊厝收房租時，又聽王某瞎扯。回來後，跟我講：「啊，麥做啦，做這沒幾仙錢的物件沒出脫啦----」又說王某做「冷風扇」賺到翻倒--事實上，那時冷風扇還沒進入市場，竟然跟我這個原創者胡說八道。

我正為合作案、引進工具機群、新產品量產、申請美國認證忙翻天；因為，這一轉型企業化經營，「成光精密」將成為全世界的業界之最--因為我們在台灣沒有競爭者，而美日歐的對手肯定經不起我的撞擊。1980年5月4日，我從前面的辦公室，走到後面的書房，準備拿一些資料，竟然聽見有三個人對話，其一說：「今晚一定要呼伊死！」一個剛變聲者說：「xxx！」(三字經) 他們徵求第三人的意見，只聽他答道：「纏腳絆手，只好甲伊解決！」沒多久，真的發生被朋友稱為「新玄武門兵變」的不幸事件。

大約一個禮拜左右，家父打電話找我回去成功路北區戶政事務所辦理「除籍」；見了面還一副很兇的樣子，我的義姐阿華不知在旁起鬨啥？最離奇的是，我還拿了一大筆錢給父親，拜託他好好經營成光；最要緊的是，再三重申：「千千萬萬不要做冷風扇的同步馬達或開關。」當我決定「學做普通人」，到台北找頭路時，竟然遇到熟人，他們需要我來領導大家創辦一個事業。會議結果，選定大發工業區做建廠地點。

11月時，家父和義姐的先生跑到高雄找大腹便便的內人；我回來，家父像做錯事的孩子，低垂著頭，內人示意「要表示歡迎」。父親說著說著，竟然淚如雨下，完全和在北區戶政事務所判若兩人，把做冷風扇零件「賠光全部現金」的過錯全部撇得一乾二淨，還說：「你回來救救成光好嗎？成光還你，我們不會再有什麼想法了----」一個好好的事業，只要把固定的工作做好，如期交貨，就有錢賺，為何能夠變成這般模樣？

1981年元旦，我回到台南，驚訝地發現，「破壞的效率未免太高了」！只有幾個月的工夫，原來的生產線全部被毀；完全無視於「客戶的存在」。半年前應交的貨都沒交，二樓反倒是堆滿「冷風扇零件」。我去西港找王某，叫他要買那些他慫恿家父做的物件，他答道：「不是我不買，一方面是成光的同步馬達和開關既貴又不好用，二來今年的生意一落千丈！----」

「冷風扇」的奇葩在於，1980年4-5月甫上市，旋即引發搶購的熱潮，一支「兩千元」還得排隊搶貨。進入的門檻相當低，造成大群台灣中小企業投產。同時，大陸他們想改革開放，派遣「海外參訪團」至先進國家觀摩，拿了幾支當樣品，詢問香港的貿易商；港商善吹噓，以一膨百地說：「大陸需要十億支冷風扇---」數不清的蠢蛋紛紛跳進坑裡。不過，消費者很快發現它的缺點，瞬間滯銷。各位回想一下，1981年起，從野柳到鵝鑾鼻，路邊到處都看得見一支「300元」的冷風扇，仍乏人問津。

我創辦成光時，恪遵三不：「做別人想不到的，做別人做不到的，做別人不願意做的。」一步一腳印，從做一把刀給市場的阿義開始，就堅持最好的品質；後來和美商做生意，即使被吳姓人士譏諷：「人家阿姆內多賺壹美元，你才賺一塊錢新台幣！」我以毫不動搖的「不動心」相應不理，繼續做我能做及該做的。所以，能夠圓滿父母的願望，家人都能在安定的環境中生活和成長。

台灣企業的傳奇，除了「冷風扇」的故事之外，接下來還有「隨身聽」、「電動玩具」等短命的產品，投入者真的是屍橫遍野。轉型電晶體時代期間，藍約翰先生和我討論了幾百種產品，最後選定「天線端子」，因為具有「普遍性、恆久性、變化性」；達西凱先生建議我們開發「AV端子」時，說：「這將會廣泛用於各樣的電子機器上。」我們真的發展出「後板事業」。而有人執意殺了辛苦來台創業的日商知庫達桑，到了1973年後，為他開發的開關，竟然是家家搶購的產品。從當年我的名片上，就可以看出「人脈連結」及「主力產品」同時運作，一步一腳印邁向目標的作法。

一張當年郭立昌的名片會說話

孟子說：「我四十不動心。」心志若專一，必然領動其全身之氣；身中之氣若凝一，也必然會轉化其心志。像萎靡不振者或急趨者，都是其氣使然，養人身之氣會反過來動其心志。所以又說：「我善養吾浩然之氣。」這是一種難以形容的至大至剛，若人心中理直而養此氣，就沒有可以妨害於它者，必能充滿於天地之間。與這種氣相配的是義和道；如果沒有義和道，氣就會洩漏而不足。此乃累積德行才能生成的，並非虛偽盜誇者所能取得的。

昨天(4/18)接到一通電話，東扯西扯一堆陳年往事。他表白的內容，總結是「日以殺舜為樂」，竟然發生在1980年代的台灣，導致全部的布局化為泡影。明明在2月23日就提醒他：「數日後，若發現異常，要保持『不動心』，心平氣和地面對。」凡人就是凡人，事前說再大聲話似乎皆屬空談。今天看著立石家族，忠雄和文雄都唯哥哥義雄馬首是瞻，僅做小零件的企業也能名揚國際。「成光精密」原本有郭標的血液在其中，我只善盡一個孫子謹遵祖母的教誨，盡力而為，只想回復郭家的榮耀而已，竟然會遇到像舜的事。總之，許多的事都得重新釐清。

作者郭立昌早年創造台灣的精密工業，為APEC領袖會議代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