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手博士

3月 10, 2022

文/郭立昌

「黑手博士」是美商全球電子公司的藍約翰董事長對立昌的暱稱。因為，他聘雇的大學職員做不到的，我全部都能替他解決難題，幫他在台灣創業成功，衣錦還鄉。在1969年，藍先生當然知道一個十六歲的台灣少年，不可能有世俗的博士學位，「黑手博士」只是一種「江湖地位」的認可。想不到，其他的客戶也因為我的細膩服務，而稱呼我「黑手博士」，有的還省略掉「黑手」這兩個字。

郭立昌16歲贏得黑手博士的暱稱

關鍵點在於1970年6月2日，藍先生打了「220882」的電話給我，要我到高雄加工出口區一趟；趕赴高雄見了面，他拿了一個電阻，問我：「能不能抽製一個不鏽鋼襯套？」以便電阻穿進去封起來，不會干擾其它零件；回台南後，我漏夜把他要求的物件做出來，隔天大早即送去給他，當場試驗，發現遮閉的效果很好。一天內解決了問題。

那是4月11日由於阿波羅太空船出事，找出的問題是「電磁干擾」(EMI)，癥結只在小零件間在真空中互相干擾，而用不鏽鋼管遮閉就能減輕。從這件事，讓我們知道EMI有其防範的必要性，所以不斷地推廣。1996年歐盟終於有「CE」明令規範EMI的問題，美國柯林頓總統也在同一時期促成相關的規範。毋怪乎，藍先生會當場驚呼：「You’re really Dr. Blacksmith!」(你真是黑手博士)

1979年，我在紐約只運用「Hardware」(五金行)買來的工具和材料，就能完成新產品研發，紐約的朋友從稱呼我「巧件大王」(the king of Gadgets)，叫到「Dr. Blacksmith」，又乾脆叫「Doctor」(博士)，進而簡稱為「DOC」—達克—「鴨子」的諧音，大家笑鬧成一團；不過，卻是引領1980年代的科技經濟發展，也衍生出「雷根經濟學」(Reaganomics)。與紐約的工作團隊，開車穿過荷蘭隧道到門羅公園，參訪愛迪生的故居，美國的朋友說：「當年愛迪生若有達克你這個朋友，這世界肯定會大不同。」

郭立昌到紐約附近參訪愛迪生故居

1984年5月20日，我以一天工夫救活「芭比娃娃」，瑪特爾(Mattel)公司竟然開始有人叫我「博士」。有一天，我接到一通電話，有個人憤怒地指責我斷了他的財路；搞半天才聽明白，他是設計「小鷹飛彈」的人，瑪特爾公司花錢請他設計的腿骨會被小孩折斷，我只花了十秒鐘就改好，我告訴他：「傑克，這只是『一小塊蛋糕』(指雕蟲小技，a piece of cake)，收人家那麼多權利金好嗎？」握著電話筒，都能感覺到電話另一頭的小傑氣到直跳腳。我針對瑪特爾的美寧廠(MLT)工作環境加以研究，歸納出「空氣有毒和水中毒物」兩大方面需要改善，寫了一份報告給瑪特爾高層，老麥從菲律賓回來，說：「彼得，你這份報告可以拿『兩個美國環保博士學位』----」

郭立昌10秒鐘改良的芭比腿骨

1996年，李登輝總統把我宣導的「孵蛋器」(Incubator)制訂為國家創新育成政策。台灣的產官學研界還是莫宰羊，於是他責成老部屬—建設廳林將財廳長，在南投中興新村國際會議中心，舉行「孵蛋器計畫說明會」，參加的單位有全國工業區的主任和協會理事長，各縣市工策會總幹事，以及經濟部相關局處的主管。林廳長向大家介紹時，也稱呼我為「郭博士」，更交代所屬的工業區主任邀請我去政令宣導。加上政府經費下來，中小企業處黎昌意處長問我的意見，我說：「均分，發給各大專院校成立育成中心。」從此，孵蛋器延燒全台，熱到對岸去了。「黑手博士」之名傳得更廣了。

林廳長責成所屬推動黑手博士的孵蛋器

到台南政令宣導時，有位吳建築師自告奮勇地開車帶我到處跑；途經六甲頂中央路61號時，我說要下來向父親問個安。站在被拆成零零落落的房子前面，我的父親郭坤成聽見吳兄稱呼我「郭博士」，馬上糾正他說：「啊，伊是假博士啦，真的在內面啦！」吳兄答道：「歐里桑，我們敬重立昌兄的社會貢獻，並不是因為他空有學位；那些空有學位者，只是虛有其表而已。」父親當場變臉，我們因要趕場，匆匆告辭。日前(2/7/2022)，因家母辭世奔喪，再度站在同一個位置，斯人已遠矣。

父親說：「伊是假博士啦----」

望著我用生命一沙一土地建造的豪宅，被整成這副德性，真的無語。因為當年，邱漢生先生和我談起開闢「中華路」遇到鹽水溪時，要走溪畔—這樣才不會傷到我建造的「成光精密工業有限公司」；而且在1974年堤壩斷裂，地基掏空時，漢生兄是第一個看見而通知我的人。也因為他的指點，成光精密才能數十年來屹立於鹽水溪畔。父親居然為了「補償金」選擇被拆掉南側的房屋。我們的，只是被拆掉一部份，別人的可是全部被拆光光。這件拆遷案與他年輕時，搞到全家人沒一頓飯吃，如出一轍。毋怪乎，每次遇到老鄰居，總是聽見怨聲載道。最離譜的是，我爭取來的客戶都是有頭有臉的，他以「你會危害世界」為由把我趕走，自己竟然不知怎麼經營？完全不按時交貨，搞到好幾個採購被炒魷魚，自己也抱怨沒生意可做，等而下之地選擇被拆房屋。還說：「補償金都匯去美國啦----」

中華路原計劃走溪畔以保成光精密的完整

其實，有學術界的朋友曾經問：「立昌兄，你是APEC領袖會議代表，又是多方面的專家，能不能來我們的博士班『応援』（捧場）一下。」既然人家開口，只好圓滿其所願，參加入學考試。書審的資料有「讀書計畫」，花幾分鐘工夫寫完了，乾脆再花幾晚工夫把〈論文〉也寫出來。口試時，面試委員拿著兩百頁的〈論文〉問：「你的〈論文〉已寫完了，你要來學什麼？」我答道：「事實上，我也不知道，把機會留給別人吧。若招生不足額，再找我----」說真的，那張文憑對我毫無意義，也不能增加我的光環。

我的父親是個工藝天才，他做的物件「全憑想像」，完全不需要理論基礎。例如看了電視機一眼，就能夠去做出機器和模具，生產精細的「哈多瑁」；問題是，深拉筒連續沖模的「調整」變成重要的環節。看他總是拿著鐵棒，用榔頭敲著「銷子」，左敲右敲之後，開動機器，經常做不到「一百個就當機」，必須再調整一番。簡言之，「根本無法大量生產」。

我沒有他的天才，卻可以透過請教學者專家來改善缺點。父親被囚於新生街時，我採用「ㄇ型複製法」製造連續模具，模具可以「連續生產壹佰萬個」，有點磨損時，快速換上另一個上模，又可以繼續生產；所以在台北，我廣傳這種「QR」(快速反應)的方法，使得模組化廣事流傳，台灣的產業充滿了生命力、產品充滿了競爭力。

以前，我常常請教的馬承九老師和姚靜波教授，他們都沒有博士學位，卻無損於後輩對他們的敬重。當我改善家境，手中有餘錢時，立馬去南一書局買到台北啟源書局，把所需的書籍全部蒐集到我的面前，也印證了「書中自有黃金屋」。特別是，最近發現有蠢才，對比之下，方知當年我創造的精密工業真的是「高級動作」—高度結合理論和實務；否則，我創建的成光精密也不可能名揚國際，1979年在紐約是神級的企業。

郭立昌與成大姚靜波教授

小時候，父親製造銅製品需要酸洗；他使用的是「硝酸」單液，搞到刺鼻的濃煙密佈，因此必須利用凌晨3-4點作酸洗的工作。才幾「籮」(lot)的物件，每次都把我們兄弟從睡夢中打醒來幫忙他，一丁點的工作，全家好似面對世界大戰，忙成一團，還得勞煩祖母煮「黑糖+蕃薯粉」來喝以解毒。我當家之後，生產的數量都是壹佰萬個起跳，卻只有一個人就能完成酸洗的工作；因為，我會去請教馬承九老師，採用「多種酸的混合液」，無煙無味，再自製脫水機脫水，用鎳鉻絲爐乾燥。所以，只怕沒訂單，不怕大量生產，因而財源滾滾。(註：1籮144個)

郭立昌1968年進行大量哈多瑁酸洗工作

除了每年11月回去替父親慶生之外，為了避免聽見雜音，我儘量少回台南。今(2022)年1月27日感應到母親有難，求證之後，確定她真的走了；我也又回到這個雕欄玉砌應猶在，只是朱顏改的地方。有人問我：「你以前創建的成光又在作變更---」赫然發現母親在1月28日去世，1月27日就有人去把她從成光精密塗滅。不禁令人有不祥的聯想。

猶記父親被抓走之後，我拼命掙每一分錢，存下現金留給母親帶回台南以維繫一家人活下去；有個不懂事的小孩，拉著我的手，一直吵著：「哥哥，我要吃蕃薯糖啦，我要吃蕃薯糖啦----」哄到最後，只好去和賣蕃薯糖的老板商量，要了兩條大蕃薯回來，切成小塊，煮給他吃。在用刀切的時候，不小心把自己左手中指第一截切掉一半，趕緊用破布包著血流如注的手指，仍然把蕃薯糖煮出來餵他吃。由於，「蕃薯糖小孩」沒有工藝天份，所以就督促他用功讀書，即使大學聯考沒考上任何一間學校，仍然鼓勵他去找龍鳳班補習；告訴他我曾經在成功嶺帶過一個葉姓學生，翌年才考上台大公衛系。也運用成光的資源，讓他赴美深造。

1984年，有個馮姓女孩子考上台大公衛所，跑來找我談「論文的方向」；我把給瑪特爾的報告影印了一份給馮女，再用「佳能FTB」單眼相機拍了240張正片給她。1992年，路得女士邀請我去洛杉磯參加聖誕派對；臨行前，回去給父親慶生，父親交代我順道去關心前述的蕃薯糖小孩和馮女，已經取得「博士」學位的他們，居然以「不孝」的罪名對這個兄長惡言相向。今天看見資料顯示，先母的遺產居然變成馮女及其弟的，感覺真是五味雜陳。

而且再深入探討，發現蕃薯糖小孩居然自1980年8月就在搞我創建的成光精密。1993年，他學成返台之後，我回去向父母請安，聽見他說：「我要回復成光的榮耀---」問他要怎麼做，居然拿了一個「天線端子板」對我這個「原創者」說：「我把螺絲改成『銅』的，這產品就會很完美了----」當場我應該呼他一巴掌才對，不但沒有，還很耐心地跟他解釋「螺絲為何需要鋼製」。今天，面對父母死因的謎團，也明白29年來每況愈下的原因。

曾經全球市占率85%的電視天線端子板

1969年，藍先生告訴我：「真空管確定淘汰，我們要迎接撞擊---」果然，瞬間訂單都沒了。藍先生想了很多產品，都是我幫他開發為實物；最後，做出了「天線端子板」。一個1969年開發的產品，居然能夠做到1980年代，已經是奇蹟了。為了迎接大尺寸電視機的時代，我開發了「同軸連接器」。因為以前的電視機都是20吋，搬動比較容易，所以大家都很習慣地拿螺絲起子鎖天線端子；但是我推動的大尺寸電視機，那時候還是「陰極射管」(CRT)型，相當的重，故開發同軸連接器，用單手憑感覺就能公母連接。1986年，消費性電子的市場主流是26吋以上的電視機，已經改用同軸連接器。1990年，我更把天線改為「內鍵式」，準備迎接更輕薄短小的3C時代。居然蕃薯糖小孩到了1994年還在洋洋自得於「製造錯誤」。

同軸連接器取代天線端子

由於，我的客戶很難伺候，必須隨時戰戰兢兢，保持優良的品質，才不會被日本同業見縫插針，才有持續的生意。而且，「欲高門第必須讀書」，所以我還得以身作則讀夜校，以督促弟弟們讀書。每天24小時真的不夠用，實在太忙了，只好請我的表哥陳德川伺候家母。表哥對我說：「阿姨的『寒多巴庫』(皮包)裡頭塞滿了錢，她每次出門最煩惱的是『錢多到花不完』----」最喜歡滿皮包錢的人，竟然變成「沒手尾錢」。還有最喜歡熱鬧的人，2月7日場面的冷清實在令人難過；看著左腳的抓痕，聽她說：「很痛、會冷---」想起一個她住了47年多的厝，為何不能再讓她再多住半個月，再熱熱鬧鬧地出殯呢？

黑手博士帶領家人從土角厝往豪宅移動

立昌在1966年7月到11月，曾經在立人路的「萬隆電動玩具工廠」上班，由留日博士和留美博士，以及電氣專家組成的團隊，只撐了三個多月就關門大吉。黑手博士卻堅守對父親的承諾，不但讓一家人在晦暗的年度活著，更帶領一家人離開土角厝，往千坪豪宅移動。虛有其表的博士，竟然讓住在豪宅者淪為一無所有。立昌在建造這間大宅時，因為需要，所以花費第二筆錢買下廠房部份，登記在成光精密工業有限公司名下；而住宅約67坪，則仍登記在母親「郭黃金玉」的名下—我的母親居然身後連這一點不動產都沒了！家母曾經改為「自耕農」，就是為了登記我買的土地，以備未來的企業帝國使用，居然被蕃薯糖小孩夥同外人以帽子戲法玩到寸土不剩。經上說：「因為有人用智慧、知識、靈巧所勞碌得來的，卻要留給未曾勞碌的人為份。這也是虛空，也是大患。」(傳2:21) 果然所言不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