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助自助者

3月 27, 2022

文/郭立昌

孟子說：「得道者多助，失道者寡助。」(孟子‧公孫丑下)

最近發現某些事，不得不打開塵封的往事，「神蹟」確實會顯現在那些自立自強者的身上。

1966年11月，我才剛滿13歲沒幾天，每個月有五百元固定收入的「萬隆電動玩具工廠」關門大吉；一群好額郎及留美留日博士組成的企業，居然只撐了三個多月就關門大吉。那時，我有兩個囝仔工，月薪新台幣30元；所以，五百元算不少的錢。而且，手上的一堆雜項訂單都已經做完，萬隆的關門，使我產生極大的危機感。

阿昌13歲及其作品

我決定出門找一些訂單，以維持日常龐大的開銷，還有祖母所需的醫藥費。服伺半身不遂的祖母如廁之後，打開木門，竟然有個巨大的身影塞滿了門。原來是個美國人，帶著翻譯找到了崇安小街，出現在我的面前。他從翻譯的手中接過一張紙，對我喊著：「愛列多，愛列多！」我瞧那張紙，密密麻麻的數字，不知道寫的是啥？轉頭問那個翻譯，他說：「這是一張圖---」鬧了半天，原來「愛列多」(eyelet)就是我最擅長的「哈多瑁」(ハトメ)，圖上標的是「英吋」(inch)。

「英吋」有兩種標示方式，其一是「二進位」—例如俗稱的四分是「1/2英吋」、壹分是「1/8英吋」，當年的螺絲都是一分、二分、三分…這般稱呼；其二是「十進位」，用「25.4」下去乘，就變成「公釐」(毫米，mm)。那張圖中標示的是「十進位英吋」，所以數字絡絡長，但乘以25.4，就變成很簡單的數字。

那個美國人說是高雄加工出口區的進駐外商，我請他後天來拿樣品；他一臉狐疑地和翻譯嘀咕了一番，就約好後天再來。本來要出去找訂單，變成趕緊去利昌鍛鋼板，賒了鐵板，去找阿義刨成所需的尺寸，找阿清車製銷子，又去五金行賒了所需的東西—包括彈簧/螺絲/鑽頭…等等；連夜把模具做了出來，再到金泉成找晉桑軋出合適的銅板來。第二天，在沒有工具機的情況下，「圖上尺寸的樣品」終於做了出來，從紙變成實物。隔天大早，前天的那兩個人又出現在崇安街45號，看見我遞給他的樣品，那個美國人幾乎高興地跳起來—因為土角厝太低，他望了一下四周，強行按按捺住他的興奮情緒。

郭立昌1966年11月為全球電子公司做的連續沖模

接下來，反反復復地修改了約一個月；終於，他們說：「產品OK了！」不過，發訂單之前，他們要稱之為「Approval Sheet」的書面資料—「阿不魯西多？」是什麼鬼東西？連美國人的翻譯都說：「我也沒看過，不知道。」剛好中興大學法律系的謝慶X表哥來，問他等同白問—原來讀到大學畢業，當了法官，連「Approval Sheet」這兩個英文單字都不懂。對一個小學畢業的少年人而言，「阿不魯西多」實在太沉重了；不過，聽說會有十萬元訂單，只好在睡前拿起日記本寫著：「如果有神，就讓我解決這道難題！」

幾個小時後，天亮了，腦海一片晴藍，我趕緊跑到鄰近的成功大學去找救兵。幸好在高雄國民市場時，和一個大陸的落魄書生學會「講國語」，我憑印象摸到了一間宿舍前，大膽地按電鈴，一個高高瘦瘦的中年人開了門。我向他深深地一鞠躬，說：「姚教授好！」自我介紹後，他笑瞇瞇地請我進去。看了我手上的產品，以及聽我說明來意之後，他和藹地說：「其實我也不知道，但我可以查看看學校裡從國外買來的設備的說明書----」我們研究時，他還找了機械系的馬老師來一起研究。我告訴他們：「如果有『阿不魯西多』的話，聽說有十萬元訂單。」他們的眼睛都亮了起來，表示他們的薪水都還不到「一千元」。

「道途雖遙，勤行必至。」經過兩位後來成為「大師級」人物的協助之後，我變出了一份「阿不魯西多」(Approval Sheet)—就是我後來稱之為「承認書」的書面資料。也只用了五個工作天，就解決了那張訂單。那家名為「美商全球電子公司」的高雄加工出口區外商，不但來取貨，也把貨款送來。後來那位名叫「藍約翰」的美國人，變成我的好朋友，我們一起成長，譜寫出台灣產業的拓荒史。從他而來的這筆收入，我就還清了父母在鴨母寮菜市場的欠債—大多數是「互助會」的欠款；那些叔伯姨嬸們，聽我講一週就賺了九萬元，紛紛說：「你們要出頭天了！」我抓緊真空管的尾巴，在1967-1968年賺進了第一桶金，建造郭家被奴婢夥同日軍傾覆32年後的第一間房子；最好玩的是，我被客戶暱稱為「黑手博士」(Dr. Blacksmith)。

郭立昌1969年被稱為「黑手博士」時的模樣

我於1980年代在台北開班授徒時，除了開發產品和自動化生產機器及模具之外，特別對學生們強調「阿不魯西多」(Approval Sheet)的重要性—這是把產品賣到全世界的關鍵；就好像考上了研究所，面試之前需要「書審資料」。必須學會製作書審資料，才能夠更上一層樓。

當然，幾十年來我都宣稱：「這是家父的技術。」不過，最近不得不翻開塵封的往事，我必須告訴後人實情—「家父做的模具無法大量生產」—他製作的連續沖模做不到壹佰個就當機了。他對「阿不魯西多」則完全莫宰羊。而且搬到高雄尋找加工出口區時，每天都看不到人，每次見面都是哀嘆：「黑暗的人生！」並宣稱他做的都是「廢鐵」—事實也是。

父親的連襟—釋惟勵法師聽他哀嘆「黑暗的人生」，送他線裝的《壇經》和手抄的《心經》，他連看都不願意看，就隨手丟在牆角。我則揀起來當寶貝，看了一遍又一遍，看到都能倒背如流，也懂得了許多應對人間世之道。父親說的「廢鐵」，我更當成寶貝，每天使用過後，再晚，關機後，我都會擦得晶晶亮；每天持續鍛鍊自己的技藝，也發現父親用「圓規」(compass, コンパス)做連續模是錯的，所以我創造了「ㄇ型複製法」(U-type Duplication)，「深拉筒連續沖模」做出來，上下模絕對符合，不必「調整」，生產到有點磨損再換上一個新的上模，「快速回應」(QR)需求。

父親不在的時候，我每天在國民市場打工，人家要「注水唧筒」我做給他，人家要「夾子」我做給他，人家要「殺豬刀」我做給他；和尚來訂製「小油燈」我做給他，努力掙下每一塊錢，除了繳中興街16號的房租之外，全數上繳給母親拿回台南。人生在世，總會遇到逆境；重點是，要有勇氣克服逆境，像中興街的工廠沒有三相電，我就去公園路問人，解決了電力的問題，才能賺到錢維生。可惜的是，我的父親並不是如此。但我仍然相當尊敬他，對外吹噓：「你們看到的這些技術，全是源自於我的父親。」

到高雄之初，我每天睡前都在日記上寫著：「如果有神，就帶來一個像樣的客戶。」在高雄八個月，不但找不到高雄加工出口區，父親還被抓走。但是，我仍然利用每次到公園路和五金行的機會，從口袋掏出精細的哈多瑁，抬起頭告訴老板：「我是做這個的，住在國民市場後面----」藍先生來台灣一年了，居然找不到供應商，正準備收拾包袱回美國時，突然福至心靈地要翻譯帶他去高雄的五金行，而一路從高雄問到了台南市成功路，剛好在「馥馨香舖」問到了姨婆。神回應了我的呼求，真的帶來了一個像樣的客戶，接下來我自己也要努力。不懂的就要設法弄懂，問學者專家就是最佳的途徑，像姚馬兩位大陸來的老師，就盡其所懷地協助我達成目標。

孟子說：「君子所以異於人者，以其存心也。君子以仁存心，以禮存心。仁者愛人，有禮者敬人。愛人者，人恆愛之；敬人者，人恆敬之。」顯然「存心」很重要，我愛自己的父母，愛自己的兄弟；從凌晨兩點就到鴨肉攤幫老板殺鴨，幹注水的勾當，忙到了八點多，抽空帶早餐回中興街給兩個小弟吃，看他們白白胖胖的，就又精神十足地跑進市場裡幹活了。

每天中午收攤之後，除了帶午餐和鴨油回去之外，我會拿一疊包鴨肉的舊報紙回去看，每日提升自己的閱讀能力。下午開始在甘蔗板搭起的工廠消化訂單，當然都是一些不入流的產品，只不過有錢賺而已。需要五金或材料時，我出門總不忘帶一些「精細的哈多瑁」在身上，不管公園路的「殺肉場」，還是建國路的「五金行」，我都會遞給老板我的產品，換來的都是異口同聲地說：「哇，怎麼會這麼細？」

1979年，已經在「紐約證交所」(NYSE)上市的藍先生，請我到雙子星的餐廳吃飯；他說：「1966年11月，我已經到台灣一年了----」原來他從台北到高雄，全台找不到一個供應商。他試著發電報給美國和日本的供應商，半年多過去，完全沒有回音。他接著說：「本來我已經打包要放棄，回美國----」在關鍵的時刻，突然腦海中有個靈感，於是走進五金行問問看，居然五金行老板拿了個「精細的愛列多」給他，還叫他去國民市場問問看。

豬肉攤的阿義正在清理攤子，告訴他的翻譯：「啊，你問的阿昌姓郭，已經搬回台南了，你們去成功路問問看---」藍先生鍥而不捨地趕赴台南，說他從台南火車站一路問，問到了姨婆的香舖，結果不可置信的看見一個才136公分的少年人，竟然叫他「後天來拿樣品」。藍先生喝了一口咖啡，繼續說：「那兩天的等待是漫長的，我根本都沒睡----」事實證明，那個台灣少年並非口出狂言，後天真的讓他拿到與圖面尺寸一模一樣的樣品。藍先生說：「在美國光是『廢紙流程』(Paper Work)就不只兩個月----」所以，他很感謝我能夠幫助他來台灣創業成功。我更感謝他，因為他使我們一家脫離貧困和恥辱，進而成為台南最著名的翻身典範。

回顧每一個環節，真的是環環相扣。假如那一天，我早一步出門，沒遇到藍先生，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，可能啥故事都沒了。假如我沒有到高雄，更什麼事都不會發生。輟學陪父親跑路到高雄，我看見一個意志消沉的人；所以，我必須謹慎自守，不斷精進自己，穿上「全副的軍裝」隨時準備戰鬥，這個家才可能存活得下去。何況我觀察四周，幾乎每個家庭都還沒有「電視機」，那麼我的電視機零件是「新的」—意味著需求還沒有開始，只要努力堅持下去，總有一天等到你。

國民市場的鴨肉攤因為加工程序比較多—注水美化是最重要的工作，所以凌晨兩點就必須開工。晚上和市場門口舊書攤的大陸書生「練國語」，到他收攤已經很晚了。幫弟弟洗澡和洗衣服，安頓好他們睡覺，自己再在甘蔗板工廠裡做一些雜項訂單，經常是小寐一下，就已經是凌晨兩點了。那時經常忙到忘記睡覺，變成我五十幾年的壞習慣。

在中興街時，只要有錢賺的產品，我什麼都做，就是為了多少能賺一點錢，累計起來就可以讓母親不至於空手而回。高雄的鍛鍊，使我達到能夠心隨意轉地完成我接下的訂單。也把我的基本資訊傳給高雄的業者—例如五金行老板。同時在默默中，有一股力量在牽引著，我向神求討，藍先生也許做同樣的事；然後，千里姻緣一線牽，在山窮水盡時，突然峰迴路轉。於是，出現了「微弱的國必為強盛、至小的族加增千倍」(賽60:22)這樣的事。

我篤信「君子三樂」，就是「父母安好、兄弟無故、人性向善」，相信只要太陽還在，夜再漫長也會有黎明的時刻。大陸書生建議我看《孟子》，翻開來，看見一段話：「人之有道也，飽食、煖衣、逸居而無教，則近於禽獸。聖人有憂之，使契為司徒，教以人倫：父子有親，君臣有義，夫婦有別，長幼有序，朋友有信。」(孟子‧滕文公上) 謹守遵行先聖的教誨，我自己忙到沒時間去學校，所以督促弟弟們務必要讀書。因為「書中自有黃金屋」。

最明顯的例子是，經由姚馬兩位老師的指導，「阿不魯西多」終於生出來給全球電子公司，也拿到一張全是英文的訂單。我在「Vendor」(供應商)欄簽上名，表示甲乙雙方的交易行為正式啟動；此時，藍先生的一個王姓職員居然對我說：「訂單背面密密麻麻的條款，若有『免費』字樣，我們就不用付錢給你了---」聞言大駭。謝慶X表哥又來了，當法官的人仍是完全看不懂訂單寫啥？幸好，因為去年(1965)不小心考上市立初中，丘森然老師送我一本《英文字典》，馬上連夜一個字一個字地查，查到最後確定沒有「免費」字樣。隔天大早，仍不放心地跑到成大請教姚教授，他幫我看了半天之後，也確認沒有「免費」字樣，讓我安心地賒「銅板」，把產品做出來交貨，藍先生也很體貼地把貨款送了過來。從此，我們展開了一起成長之旅。

雖然，自己根本沒有時間讀書，但仍然想方設法擠出時間去夜校，以身作則帶動弟弟們讀書的風氣。感謝愛我的神，讓我在課堂上聽老師講課時，猶如在充電那般，下課後又精神奕奕，回到家可以繼續準備明天要用的材料；同時，可以多陪陪半身不遂的祖母。然而，為了「讀書」這件事，我付出了極大的代價，有人要求我交出「財務權」，拿著大把的錢比翼雙飛。有人則說我看不起他，因為不知為何，再忙，我還是讀第一名。連預官考試，我都是在考前十分鐘才趕抵考場，還是考上。即使讀書使我付出極大的代價，但我仍然相信孟子的教導：「飽食、煖衣、逸居而無教，則近於禽獸。」有教而無德，則比禽獸更不如。

經歷過一而再的「日以殺舜為樂」事件之後，由於我對讀書的堅持，我的神把我的腳步帶到了台北，把我的知識和理念傳揚得更深更遠更廣。1983年，很神奇地在台北遇到當年的大陸書生，他在信義路有家「十方禪林」，大家都稱呼他為「南老師」。雙方見面，除了相見歡之外，他說：「自天佑之，吉無不利。」天要幫助你，自己也要站起來接受幫助，如果自己不站起來，神仙都幫不了你。

南老師說：「天之所助者順也。」天上的神所幫助的人，乃是順其意願而幫助他；當你有突破逆境的意願時，就會有不可思議的力量降臨。他又說：「人之所助者信也。」就像當年我告訴藍先生：「後天來拿樣品。」一句話出口，我並沒有拿他一毛錢訂金，就開始忙進忙出，連夜完成至今大學機械系教授都做不出來的「深拉筒連續沖模」，把指定的產品做出來給他，我信任他，他信任我；所以，接下來我們經歷了1967-1968年的榮景，也度過1969年艱困的轉化期，我們發展出來的「天線產品」深深影響著世界，「AV端子」則統一了NTSC和PAL的I/O規格。他曾經榮登全國第25大出口商，我則持續地幫他把想法變成實物，建立起台灣精密工業的發展基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