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母親
文/郭立昌
保羅說:「那美好的仗,我已經打過了;該跑的路程,我已經跑盡了;當守的信仰,我已經持守了。」(提後4:7)
我最敬愛的母親,慟於元月28日離開我們;追思會在
在高達攝氏一千多度的熊熊烈燄中,天空下起了雨,我相信天使會保護我的母親,在天路與我的父親團聚。
我的母親郭黃金玉,1931年生於日治時代,台南縣佳里鎮佳里興新宅村的鄉下,是家中最小的女兒;兩歲時,外公黃文才去世,外婆黃謝謹居然被小叔們趕出家門,所以母親從小就過著宛如孤兒的生活。好不容易挨到小學畢業,她到麻豆的布莊上班,因為聰明伶俐而很得老板的賞識,常有機會送布到台南市區。到了1951年,因媒妁之言嫁給我的父親郭坤成。
本以為嫁到台南市,嫁給一個當時擁有航太級高超技術的對象,可以
1960年的春節期間,祖母叫才六歲多的阿昌送便當到「沙卡里巴」給母親;瘦小的阿昌差一點被運河的強風給吹倒,看見母親抱著剛滿月不久的五弟,瑟縮在小玻璃櫃後面哺乳,整個畫面把小小的阿昌震懾到了。那時,因為父親在天元鞋店看見有小姐帶著美國大兵來買鞋,別著一個漂亮的「胸花」(brooch),一時興起,就動手做了一堆的模子,製造出漂亮的胸花/別針/配飾,母親趕緊去向天元商借店旁防火巷的空間販售這些產品。可惜,自詡「大量生產是侮辱他的智慧」的父親,不但不願多做幾個,更在接到傳票後,去找人來把全部的模具給送走,然後癱在牆角氣得發抖,大叫著:「都要被抓去槍殺了,還做!做什麼?」斷炊的日子,就得靠母親想方設法了。
某日,父親又喜吱吱地搬了一堆的設備回來,那又是在天元鞋店看有人嫌「皮鞋太硬」、「布鞋會濕」,他心情好就動手變出了整套的自動化製鞋設備,外面用橡膠皮,內襯是篦麻製成的布,這種「合成鞋」甫上市,就引來全台灣各地的批發商,排隊來搶購。母親看見日子趨於穩定,所以在1962年虎年又生了六弟。想不到,有人拿來了一副德國製的「機械式密碼鎖」,父親見獵心喜,毫不遲疑地出去找人來,把合成鞋的生產設備通通送人—台南會成為「現代製鞋設備的搖籃」全拜先父郭坤成之賜,而我的母親又得揹起么兒,想方設法維生。
經歷了一次的生死關頭之後,我突然間開竅了,開始緊跟著父親的身邊學習他的一招半式;同時,也感受到母親的痛苦,所以能做的就盡量做。家裡還有兩台沖床,也有幾組模具,母親就去哀求做「鐵床」的廠商施捨一點工作。這項工作是,必須先去賒整捲的鐵條,把鐵條從崇安街45號一直拉,拉到了土地公廟—僅只這個動作,就被鐵條的毛邊刮到渾身是傷。我把模具安裝在沖床上,和母親兩人拉著鐵條,先截成筷子狀,再沖壓成波浪狀—兩支焊在一起就變成「鐵床花」。當然,必須用銼刀把毛邊修平,客戶才會接受,才能賺得一點點價差維生。每次工作告一段落,我們母子已經渾身上下全是傷痕。
為了節省找人運搬的費用,我牽著腳踏車,後架綁著比人高的鐵床花,母親在後面扶著,顫巍巍地一小步一小步地前行。有一次太重了,下坡失去控制,我們母子兩被車和鐵床花壓住,幸好鴨母寮菜市場的叔叔伯伯來幫忙,否則真不知道怎麼辦。
艱辛的日子裡,由於母親堅持活著,我們兄弟才不致於四散。我也終於如願小學畢業,本想出去打拼,卻被小學導師找去參加聯考,而不小心考上了市立初中,但上學才一個月,無情的海嘯又襲捲而來。由於國民市場的陳老板來慫恿,父親決定搬到高雄,造成一個家拆成兩地,當然我得輟學陪父親到高雄,在中興街用甘蔗板組裝起一間小工廠。轉眼1966年過年,完全沒有一丁點年節的氣氛,父親說他心神很不寧,想回台南看祖母,囑咐道:「假如爸爸不在了,這個家就是你的責任了---」說完就跨上他的摩托車消失在淒冷的黑夜裡,空氣中傳來市場裡陣陣的屍臭味。
幾分鐘後,母親大喊:「不對!」匆匆忙忙趕去火車站搭公路局回台南。我在中興街的小工廠裡,手裡舞動著小榔頭,也感覺坐立難安。等到了半夜,母親又回到高雄,在昏黃的燈光下,我發現淚流滿面的母親一天之間老了30歲,她哭著說:「你爸爸被抓走了---」就泣不成聲。聽她講述惡意逮捕的經過,我累得睡著了;醒來,天還未亮,但母親又趕回台南去了—因為祖母被打斷纏足的小腳,不能沒人照顧。為了履行對父親的承諾,我幹了一件勾當,就是幫陳老板做了一具「注水唧筒」,每天凌晨即去幫他美化鴨屍及增加重量,以賺得比一般工人多幾十倍的工錢。
每天上工時,我都會帶著一個鋁桶;因為注過水的鴨屍,隆凸處東一塊西一塊很難看,必須用直徑超過
我認為一家拆成兩地,絕對不行,所以不斷寫信給在新生街的父親,希望能夠搬回台南,全家團聚。不過,因為搬到高雄之前,剛好表舅謝金發分到一筆財產,向他借了三萬元,全部拿給陳老板,說都投資在建造中興街的小工廠,搬回台南就是血本無歸。但是,長此以往,母親的身體肯定受不了。因為她生老三時血崩,生老四時發高燒,生老五時根本沒坐月子就在沙卡里巴吹風賣胸花/別針,生老六又因為合成鞋收攤必須得設法謀生。所以,再強壯的身體也會受不了。最後,我寫了一封信,寄給在新生街的父親,說明必須放棄掉高雄回台南的理由,我寫著:「來到高雄、寄人籬下,一家老少、兩地分離,寸寸相思、滴滴血淚;唯有一家團圓、才能東山再起…。」母親拿著信來到高雄,說:「你兄哥在唸這封信時,全家人哭成一團---」終於,我得以在端午節過後,拆掉中興街工廠的內部設備,搬回台南。
也許是老天垂憐我們吧!晦暗的年度總會過去。我和母親通力合作,以她的名義設立「成光金屬加工廠」,以我的雙手做出來的精密電子用的「哈多瑁」真的在1966年12月,賣進了高雄加工出口區的美商全球電子公司。我們一家人,終於在1967年春節過了一個好年,除了祖母臥病在床之外,我們一家人到石像的「一家攝影」拍了一張快樂的全家福。接下來,連日商和歐商都跑來找我開發新產品,成光的精密電子零件不僅用於「消費性電子」產品而已,連「阿波羅火箭」都用得到。我也找來西港的一位方姓包工,1969年在公園路建成了郭家被傾覆32年後的第一間房子。所以,每次講道,我總會鼓勵那些在挫折中的人,說:「活著就有希望。」我的母親就是鮮活的見證。
母親曾經跟我講過一個她少女時代的夢想,就是每次從麻豆送布到台南時,客運的車搖搖晃晃地經過溪頂寮,駛過狹窄的太平橋時,她看向一點鐘的方向,心中想著:「如果能有這麼一塊土地,如果能建造一棟房子在這裡,該有多好----」台灣的電氣電子產業,經歷1969-1970年真空管汰換的大蕭條之後,隨著我們幫客戶開發「電晶體手提收錄音機」成功,如同枯木回春,百花綻放。我們完全無懼於1971年退出聯合國,大家在這塊土地上,把產品賣進美國市場,賣到全世界市場,我們開發的天線端子據說全球市占率曾經高達「85%」。1973年,我打聽到溪頂寮李姓農夫是地主,想方設法和他聯繫,皇天不負苦心人,母親終於達成了她少女時代的第一個心願。
太平橋邊的土地是塊窪地,買來之後,幾乎拿下鹽行的一座山來填平;然後,每天澆水,雇來車子,在上面來來去去地碾壓。經過一年之後,我找來一位黃姓的工頭,開始起建房子。本來以為用「鵝卵石堆疊的堤壩」,基地寬達
轉眼2022年元月,新冠期間,有幾位好友離我遠去。
李前總統登輝先生曾經說:「我最喜歡『千の風になって』(化作千縷輕風)這首歌。」我的母親受過日本教育,也是喜歡這首歌。今天(2/7),就在這首歌聲中,母親化作千縷輕風仙遊去了。
「媽媽請您放心,孩子的心再痛,也不會在您的照片前哭泣;因為,我知道您是化為千縷輕風,吹向無垠的穹蒼。您的愛會永遠留在我們的心底。」
末了,我還要說:
世上只有媽媽好
不管年紀多或少
母子連心斷不了
孝親絕對要趁早
作者郭立昌早年創造台灣的精密工業,為APEC領袖會議代表,被稱為產業傳道人。
相關連結:
美國發明專利(Linda Din Invention):
https://patents.google.com/patent/US6304796
(VAM)
https://patents.google.com/patent/US2003019706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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