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人

文/郭立昌

每個人一年當中，一定有幾個難忘的日子；五月四日，應該算是我最難忘的日子，許多的事都可以忘掉，那一晚發生的事卻再怎麼洗，都洗不掉。經上說：「行義不可過份，也不要過於自逞智慧。」(傳7:16) 我就是犯了這一條的教導，才導致五四這一天被稱為「新玄武門兵變」。

剛剛與一位宗長聊天，談起「風水地理」，談起他早年從溪頂寮往台南走，必定經過太平橋，不得不注意右邊橋畔的千坪豪宅。他認為從台南市流進鹽水溪的水，鹽水溪蜿蜒流往台灣海峽的水，這兩港「水神」都被這間豪宅所接收—所以必定是財源滾滾—的確剛建成那幾年，每天都有兩家大公司的採購課長在庭院等著搶貨，產品做多少就被搶購一空，不僅不必送貨，貨款還由客戶主動送上門。

郭立昌1974年建造的千坪豪宅

他又說：「可惜，不知為何？這間豪宅臨溪的北面居然用板子圍起來-----」因為除了發動兵變，趕走守護神之外，有人加碼說賣「廣告看板」—可以賺錢；從此，這間豪宅的氣勢衰微，頂著「精密」之名，居然倚靠房租維生。發生長串的遺憾事件，都與「大人」有極大的關係。這位宗長提到清朝末年的慈禧太后，的確「大人」就是台南有名的「老佛爺」。

在大人面前，阿昌永遠覺得自己非常地渺小，即使他征戰全世界，歐美日的競爭對手都是他的手下敗將。即使擁有大眾資源者向阿昌嗆聲：「絕對不讓你們活過2004年---」歹徒先製造傷兵，使阿昌扶著傷兵陷入兩難，再使出《孫子兵法》中最毒的招數全面圍殺；然而，阿昌卻選擇扶著傷兵閃過漫天亂箭，看見歹徒首腦一個個倒斃在他面前。不過，一提起大人，天不怕地不怕的阿昌仍然瑟瑟發抖。

阿昌曾經兩次差一點就死在大人手裡。一次是未上小學時，一次是在小學三年級時，都是被像筷子般的鐵條刺入太陽穴，倒臥血泊中，身上棍如雨下，矇矓間還聽到悽厲地叫著：「呼你死，呼你死！-----」第一次獲救，阿昌開始跟在阿坤身邊以策安全；從此黏著阿坤嘻玩，從崇安接玩到了沙卡里巴。第二次，阿昌發現不可以再嘻玩了，他要學會不要再被狙殺。所以，學會使用「板手」等等手工具，也學會駕馭馬達和開關，當大人不知所措時，阿昌就可以發揮所學，幫助大人；從此變成大人的倚賴，而不必再擔心會受到狙殺。

阿昌不了解的是，阿坤即使面臨生死攸關大事，仍然嘻玩；家中主要經濟來源只靠著「祖母的小剪刀」，剪字剪物貼喜幛賺點微薄維生。大人沒有藝術細胞，更無工藝天份，雖肯做粗重的工作，即使需要機器設備，卻不願意學習如何使用「板手」，就可以安裝及校正模具，做她唯一會做的「鐵床花」。自小學四年級起，阿昌就是那個安裝及校正模具的人，幫家中多一點點收入，也為自己保命。

大人和阿坤一樣，即使時代已經到處使用「國語」，他們卻不願意學，除了堪用的日語之外，只會講台語；當然，能賺錢的範圍變得很小。特別是，大人一輩子不願意學騎腳踏車，當然機車和汽車更不會開。所以小學四年級起，矮小的阿昌就騎單車載大人，到處去求人賞賜一點「鐵床花」的工作，經常兩個人摔得鼻青臉腫。

不過，阿昌逐漸變成大人的依靠。經過幾年的鍛鍊之後，阿昌已經長成一個強壯的少年人，他的那雙手一天可以做出十組模具。在沒有「電鋸機」的情形下，阿昌全靠手弓鋸來鋸鋼材，他把這件工作當成「健身訓練」—如同現今健身房舉啞鈴那般。此外，阿昌也去找了一些武術的書，如同觀看秘笈那般，練著其中的招數—每天三四點就起來先踢五百下—腳高舉過頭，不到一年就打破兩個沙包。自製單槓和雙槓，可以在槓上玩兩個小時。

阿昌開始成為大人的「殺手」。由於阿昌會的「深拉筒」(Deep-Drawing)技術，莫名其妙地和美國人做成生意，在1967-1968年那個時代，不到一週阿昌就能賺個九萬元。阿昌發現他的技術，可以改善家中的生活，所以請德川表哥帶大人去她想去的地方，他好專心工作賺錢。德川表哥告訴阿昌說：「阿姨每天煩惱的是『寒多巴庫』的錢多到花不完----」不久，大人帶回個面首，全部的人礙於阿昌的淫威，敢怒不敢言。直到大人花了大筆錢，還遭圍毆之後，大人才有三年的收斂期。

1973/6/20~1976/10/1，阿昌利用這三年為大人在相當引人注目的地點，為大人蓋了個千坪豪宅。當一樓粗胚才完成時，大人即迫不及待地搬進去住。阿昌是念舊的人，仍然住在公園路的「舊厝」。某早，阿昌正在製作「承認書」時，接到電話，大人在另一頭悽厲地叫著：「緊甲恁爸過來----」

阿昌放下手中的工作，飛也似地奔至太平橋的豪宅。大人一手指著阿昌，另一隻手指著一個人，叫道：「這個工仔對恁爸沒禮貌，甲伊教訓呼恁爸看----」原來是當時有個電視連續劇，劇中有個張冰玉演的角色「老佛爺」，因為需要角鐵架，阿昌找人來安裝，大人在一旁頤氣指使，工人自言自語地喃喃地說：「老佛爺！」被大人聽到—其實，不懂國語的大人根本不知道那是啥米，就拉著人又叫又罵，也把殺手找來。

阿昌為了討好大人歡心，叫那人「道歉」；想不到，那人說他沒有錯，硬是不道歉。大人即刻下令：「甲恁爸打！」阿昌只一抬腳，那人就抱著肚子倒在地上呻吟。大人再下令：「甲恁爸找做鐵架的頭家來----」她的意思是，要鐵架店的老板開除那人，阿昌二話不說，就照做。從此，大人的「老佛爺」綽號傳遍府城，因為她有殺手，手中寬裕，誰都得對她恭恭敬敬的。

古云：「菜虫吃菜，菜腳死！」當大人又培養出另一個殺手時，開始每天想方設法除掉阿昌；終於在1980年5月4日發生「新玄武門兵變」。不同於阿昌的空手道，大人的新殺手拿的是「三尺長刀」，刀刃就用阿昌辛苦賺錢買來的工具磨製的。真的是一報還一報。

大人利用新「殺手」之後，不到幾年，財務陷於重大的危機，居然還千里迢迢跑到台北找人叫阿昌回去救她。最離奇的是，阿昌竟然放棄國際大企業的升遷機會，回去救大人，救成了之後，還被大人嘲弄一番，再一腳踢開。

大人還有最後的「王牌殺手」。這個殺手可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。阿昌在大人一無所有時，變出許多物件，從崇安街租的土角厝入住大路邊的千坪豪宅，使大人擁有財富/名聲，受人敬重。王牌殺手則使大人「從有復歸於無」，一生最喜錢和權者，身後居然一無所有。

其實，大人只是個瘦小的老婦人，阿昌真的不懂他在怕什麼？阿昌離開台南之後，廣事傳播他的知識和技術，被稱為「產業傳道人」，多年來每日晨更，自我心理治療，發現只要大人的一句話出口：「你是恁爸的xxx拖出來的！」他馬上縮小到變成「蟻人」。阿昌飽讀經書，至今想起大人，仍然無法排除恐懼感。即使她做過許多的怪事，仍然是阿昌最敬畏的長輩；如今，大人的身後事，顯得很不尋常，似乎也變成他必須處理之事。

作者郭立昌早年創造台灣的精密工業，為APEC領袖會議代表。